虽然那前隋的册授国书只是一个笑话,但这土王的态度却让郭元振颇为满意。对方如此识趣,倒让郭元振省了一些威逼利诱的程序。
这土王如此配合的态度,看起来有些不符合常情,毕竟自己小日子过得正舒服,却被郭元振等一众强人杀入都城乃至于寇入王都,不独骨肉横死,自己也性命不由自主、祸福难料。
大凡换了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只怕都难以咽下这口气,转而与敌人勾肩搭背。
但这确是小邦国君的生存常态,若能关起小楼成一统,自然可以快快乐乐的夜郎自大、唯我独尊。可若一旦暴露在更大的势力面前,彼此实力差距悬殊到连玉石俱焚都没有资格,那也只能认命。
毕竟匹夫之勇不过伏尸两人,但这国主真要奋起反抗,死掉的不只他一个。更何况丢掉了尊严后,生活同样可以很惬意,正如这土王道途杀死妻女的时候还在算计着,若今次大难不死,仍能继续祸祸族中女色,仍能继续生儿育女。
只要能保住性命,不患没有乐趣消遣。毕竟其所拥有的一切,要远远大过所谓的自尊。
土王如此配合,倒让郭元振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拍拍身上说道:“国王能有如此见识,确是难得。但我只能凭言为信,身畔并无信物可证明身份,毕竟此行是用命犯险,一旦不成,那也不必再留什么痕迹遗笑人间。”
“不需要证明!壮士这么豪勇,必是唐国天朝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份气概、气魄,不是寻常人能够强撑作扮的!”
土王闻言后一脸正色道,表示他自己智计不失,早已经看透了郭元振的来历。
“哈哈,话也不可这么说。我大唐疆域四极,海内豪勇之士不知凡几,如我之类,多了不必说,几千、十几个还是有的,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若要关照国王之类西南蛮邦地域之主,也只需一言递上。”
郭元振大笑着拍拍土王肩膀,继而正色道:“既然言及于此,那废话也不必多说。国王原来也是一直心向我中国华邦,那就助我于你故国之内招募甲卒几千,杀灭强侵此境的蕃军贼众,我助你光复祖业,你助我扬威西南,两下得益,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附国国君听到这话,神情顿时一滞,片刻后干笑道:“我如今何种落魄,壮士也是亲见。但凡还有忠勇国人肯为我效死,我何至于……大唐乃中华天朝,吐蕃则是西岭凶邦,我附国只是两座高岭之间的一株小芽,真的是不敢……”
郭元振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拉,怒声道:“我率精勇徒众远行来击,舍命为战,难道只是为你区区两三言的口惠?三分笑脸,是敬你见识不俗,但若恃此吝啬、不肯推诚,刀光出鞘,可没有无血而归的道理!”
附国国君见郭元振陡然翻脸,心中也是暗暗叫苦,并一脸苦色道:“失国之人,没有脸面的寄活人间。壮士有此壮行,所图当然不只财货。但除了这些,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索性壮士直言为何来攻我国,只要能保我活命,保我还能享这一方山岭神明的赐福,我都听从!”
“你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我倒想听一听,你国遭此闹乱,吐蕃必然难忍。若你并没有被我擒得,有什么计略能应对吐蕃的责问?”
郭元振自看出这土王也是一个狡黠之人,自然不会轻易托底,要尽可能多威吓出对方的底牌,问出这问题后,又狞声说道:“不要妄想能虚言欺诈蒙骗,我既受使入此,并区区数言便扰乱你国,让蕃军分兵各处,所知诸情远比你想象得多。”
“不敢、不敢!”
附国国君闻言后连连摆手道,接着便又说道:“猪年以来,我国动乱频生,吐蕃自然为此恼怒不已,多有恶声要杀我以恐吓国人,但也并不是全无援声。今次乱起虽然因由不同,却也不失补救之计……”
猪年是吐蕃的纪年方法,即就是大唐的永昌元年。
郭元振认真倾听土王讲述,很快便有了然,土王赖以谋身者,无非重币贿结蕃国内部的实权人物。这样的亡国傀儡,生死只在旁人一念之间,即便有什么巧计,但也没有什么施展的空间。
不过这技法虽然老套,但郭元振还是在其中听到一些有价值的讯息。
首先便是这个附国土王堪称交游广阔,蕃国国内大凡叫得上姓名的贵族,与其人都有些或深或浅的联系。
当然也并不排除土王自我吹嘘的可能,但土王所讲到的一点,便足以令郭元振对他刮目相看。那就是一直到目前为止,蕃国一直对土王的庄园产业没有征收赋税。
郭元振对蕃国体制略有了解,自禄东赞分定籍户以来,蕃国国中除了那些世袭的贵族之外,其他人一律都要承担赋税与各种劳役。而就算是豁免赋税的贵族,也都必须要参加国中的议盟大料集,为蕃国扩张出人出力。
这土王区区一个亡国之君、谄媚傀儡,居然能获得与蕃国贵族一样的待遇,可见其人的确不是表面上看来这样一无是处,其所交好肯定是有一批蕃国的实权人物。
土王能够在身份如此悬殊的情况下结好这么一批吐蕃贵族,除了其长袖善舞、擅长搞关系之外,还说明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蕃国这些贵族们真的是穷怕了。
蕃国虽然国势日壮,但对外战争的收获分配却极不平均。其对外开拓最大成果无疑就是兼并了吐谷浑,但占领了吐谷浑之后,此境旋即就被噶尔家族纳作私土,禄东赞与赞悉若掌权时,或还会手里撒点分润各方,但钦陵却缺乏这种觉悟。
战获分配眼中的不均衡,这也是蕃国如今矛盾深刻的原因之一。对外或是屡战屡胜,但一干贵族们仔细一算,自己啥都没捞到,换谁谁乐意?出现一个大藏地区的附国土王勇于捐献,一干蕃国贵族们自然宝贝的不得了。
与此同时,郭元振还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附国土王能够同时满足这么多蕃国贵族,单凭其本国土产,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在大藏地区流连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对此境具体情况已经了解颇深,很快便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绝对有大量川蜀商贾在专门负责与附国土王进行贸易,为其源源不断的提供唐国物产,如此附国土王才有可能满足蕃国贵族庞大的索取量。
这一个情况,是郭元振此前没有掌握到的,郭万钧也没有向他提及过。或许是郭万钧刻意隐瞒,或许是其人也没有涉入与附国王室的贸易中来了。
略作沉吟后,郭元振更倾向于后者。郭万钧虽然是川蜀大豪,但并不意味着能够掌握所有的唐蕃贸易路线。而且郭万钧此番跟随他也算是出生入死,冒了颇大的风险,甚至随时都有可能有丧命的危险。如果郭万钧知道能够通过别的途径接触到附国土王,没有理由隐瞒下来。
行商坐贾,唯垄断囤聚才为暴利。只看郭元振自己为了能够接触到附国土王冒了多大的风险,可想而知一般人想要接触这个在蕃军监控下的傀儡土王有多不容易。
或许就有一批商贾在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这样的机会,当然要紧紧把握住这个发财道路,形成一个封闭的小圈子,垄断这当中的暴利!
想到这里,郭元振嘴角就泛起了冷笑。雍王在控制住关西和陇右的局势后,下一步肯定是要加强对蜀中的管控,这种藏在暗处且不受控制的大宗民间贸易,是必须要加以打压。
即便不考虑对唐蕃贸易的整体控制力,也根本不能做到及时有效的监控这些民间商贾究竟有没有将违禁乃至于战略物品大批的往蕃国输送!
就连郭万钧这样一个长行此间的川蜀大豪都不知这样一条商路存在,可见这批人保密性做的不错。可现在郭元振直接控制住了他们的对口下家,归国之后自然要一个个的把这些人给揪出来!
附国土王交代了许多,除了上述所得之外,郭元振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蕃国国中、特别是其贵族群体,对于来自大唐的货品是有相当饥渴的诉求。
但是由于如今蕃国掌权的乃是噶尔家族这一强硬的主战派,两国关系极为恶劣,所以官方大宗互市根本就无从开展。
附国土王因为处在大藏这样一个唐蕃贸易的中间地带,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蕃国贵族对于物资的渴求,所以才能在本国闹乱不已的情况下,仍能保持其傀儡地位而不被蕃国完全放弃。
明白了这些后,郭元振心情不无开朗,拍着土王肩膀笑语道:“国王既然诸事坦诚相告,我也不再对你有什么隐瞒。我自国中来,使我者并非朝廷,而是我国中一位权势最壮、声誉最高的大王。
这位大王正于陇边整军与蕃国大相钦陵作战,钦陵独揽蕃国权务,数次逞凶败坏蕃国甥婿礼节,所以我王必杀钦陵以泄愤!今次我奉王命行此蛮荒之地,正为促成此事,国王若能助我成功,大愿不必狂许,你余生祸福,俱在我王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