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但原因却很难说清楚具体是哪一种。
人活在世上,当然就会有压力,具体到各人,只是承受能力有所不同。哪怕是最亲密的关系,都很难说彻底的共同承担。
比如李潼对王妃并不隐瞒他准备发动政变,而且王妃在这个过程中也实实在在给他提供了不小的帮助。但他心里的很多愁计,仍然不好完全的对王妃倾诉出来。
他在政变后如何与亲人们相处,他的姑姑、他的四叔,这些对他而言也算是一种压力。往大了说是对权力的分配与侵占,往小了说是家庭伦理关系的处理。
王妃郑氏的确是家教优良的贤惠内助,但也正因此,李潼反而有点耻于在王妃面前谈论他们李家这一言难尽的人伦关系。在其他人面前,那就更加不会说了。
上官婉儿是一个理性、克制的人,许多情绪都只是收埋在心底,人前绝大多数都是一副温婉、和气的样子。但无论忍耐力再怎么高,终究是有其极限,如果达到了这个极限还不能发泄出来,人往往就会倾向于自毁。
今日见面伊始,李潼便察觉到上官婉儿情绪有些不同于往常。或许是对自身的迷茫,或许是对他奶奶的愧疚,又或者还有几分情事上求而不得的酸楚,很难说得清楚。
李潼也尝试循循善诱、良言相劝,但不得不说,这样的m体质,实在是不怎么习惯向人吐露心扉,所以也只能态度强硬的逼一逼。
眼下算是试出来了,这个女人心底里是对他藏着极大的不满,平常或许不能诉于言表,但在绝境里爆发出来的行为却能最直接的将其内心展露出来。
只看这女人将自己的皮革护臂都咬出两排深深的牙印,很明显此番求死绝不是单纯的要为大周尽忠捐躯。
但试探出来是一方面,接下来还要怎么回应、处理,也实在是让李潼有些头疼。但这些烦恼也该他来受,如果不是他当场逼着上官婉儿发泄一通,可能下次见面可能真的会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蝼蚁尚且偷生,哪怕身在逆境中,人要活下去也有很多的理由。同样的,当人万念俱灰,找不到自己存在意义的时候,活着反倒成了一种折磨。
上官婉儿心性自是颇为坚韧,从区区一介刑家劫余由内宫中成长为圣皇武则天的心腹,但这也同样代表了她前半生所有的价值与意义。
然而这一场政变发生后,随着武则天都大权旁落、被软禁起来,她更感受到自身的卑微与无力,心思越是敏感,这种卑微与无力感对她造成的打击就越大。
上官婉儿仍在掩面啜泣,李潼不知该要如何劝解,索性走出房间,在廊前一通游走,翻找出洗漱所用的器物,一个沉甸甸的铜盆提在手里,心里泛起的想法是这玩意儿究竟有几分铜质?
由此联想到伴随大唐始终的钱荒,在未来无论他是要割据一隅,还是能够成功反攻中枢,这都是他必须要面对、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心里想着这些,他有些笨手笨脚的在院中一处水井用木桶汲出一些清水,本来就不够专注,这些杂务也不常做,当水被提上来的时候,一个不注意抖落半桶在自己衣袍下摆,小腿顿觉刺骨的寒凉。
“禀殿下,厢侧庑舍有温汤备用。”
刚才被逐出闲苑的宫婢贴着墙根溜达回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代王殿下亲自汲水,不免有些惊慌,一边入前提醒,一边接过铜盆便匆匆往庑舍行去。无论发生什么,代王出堂打水,总不是为了饮用解渴。
李潼有些尴尬的站回堂前,等着宫婢端来一盆温热的汤水。当然只是清水,不是紫菜蛋花汤之类的黑暗料理,古人对热水称汤,下了料的就是羹。
“交给我,退下吧。”
及至宫人将温水端来,李潼抬手接过,并说了一句。
那宫人有些慌乱的将铜盆递给代王,下意识侧首想要看一看堂内,但见视线中代王身影并没有动弹,连忙识趣的将头低得更深,连连后退到了一定距离这才转身趋行而去。
李潼端着铜盆回到堂中,上官婉儿仍在掩面啜泣,浓密的头发如瀑的垂挂身前,完全看不清脸庞,只是哭声很明显不如最初那样感情充沛的凄楚,更类似无意义的呓哭。
“洗一把脸,是你自己洗,还是我代劳?”
李潼将铜盆搁在上官婉儿面前,开口问了一句。
然而上官婉儿在听到这话后,只是捂脸又将身躯转到一侧,啜泣如故。
李潼见状便也不再客气,伸手按住那粉颈转回来,并用右手撩起垂落下来的头发递交左手,就这样抓着那拢起的发根直接将其头颅向下按。
此时的上官婉儿虽然略有挣扎,但基本还是温顺,远不像此前那样情绪激动,温顺得竟让李潼心里隐隐生出一股类似犯禁的快感。
他也并不杂想其他,一手按住上官婉儿后脑,一手并指弯曲如杯状,掬起一捧水拍在了上官婉儿湿漉漉的脸颊。触手的脸颊温滑如脂,让他动作下意识都顿了一顿。
片刻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又冷哼道:“你道我真有太多时间浪费在这里?前夜至今忙得衣不解带,大势虽然初定,还有太多人事骚扰。能不能让人省心一些?”
“嗯……”
一声似有似无的低哼,李潼也并未留意,但当再掬水拍脸时,那温滑的脸庞却贴他掌心轻微的磨动起来起来,特别掌心里一突一突似是舌尖正在清点着口腔内壁。
他的手掌蓦地一僵,片刻后五指一收紧扣在樱唇并那光洁白皙的下巴上。上官婉儿下意识的闷哼一声,两手扶住了盆沿,脑袋微微侧转,略显红肿的眼睑下水珠滑落,像极了溢出眼角的风情。
李潼握住头发的左手蓦地一收,上官婉儿吃痛下头颅微仰、又是闷哼一声,接着他又将沾水的手掌拍打着那光滑的脸庞。
“你们这些内宫闲人,惯会无病呻吟。坊里多少无辜寒苦,冬不加衣,昼夜无食,又怎么会有温汤整日备用?还是添了香料的香汤,一盆汤、几家食!日常耗用,庶人倾家难追,有什么资格感叹生人多艰?”
李潼一边低喝着,一边又给上官婉儿胡乱抹了几把脸。
这女人妖娆起来让人心不能定,李潼也更加感觉到为什么会有衣冠禽兽这种说法,起码现在这番话所带来的道德感满足,能够让他略微掩饰一下自己的真实情绪。
说话间,他又转身去找擦脸的丝布,却忘了左手里还抓着上官婉儿满头发丝,上官婉儿被这一带,半身都撞在了他的膝上,挣扎着扶膝而起,声若蚊呐道:“让我自己来吧。”
她抬指轻敲脑后李潼的手背,待到松手后便起身匆匆向内舍行去。
李潼指尖轻捻,一股香气浓而不散,片刻后嗤笑一声,就着铜盆里的温水洗了洗手,甩干水渍后便又坐回了席中。
上官婉儿再返回时,周身上下已是焕然一新,头发挽成散髻,素白的脸庞又恢复了往常的清丽,只是脸颊上红晕隐现、胜过脂粉的娇嫩。
她衫裙外罩了一件羽毛外翻的半臂小衫,只是脖颈稍显颀长,并不能够很好的掩饰那一道环颈的红痕。待到转过屏风行入外堂时,也并没有入座,只是垂首站在李潼席前。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人谁能免心口不一?我又不是刑司的官长入问,也不能一言决断你的生死。只有活着,才能有或悲或喜的感受,泥销玉体,也只是虫鼠几顿加餐。你待我是怨是恨,总有几分故情使然,但那些蛇虫之属,可不会对你留情不啖。”
这话意思倒是安慰,但上官婉儿听来总觉有些刺耳,下意识皱了皱眉,又忍不住抬眼望向李潼,语调嗔怨难免:“殿下口中的故情,就是吝啬到一副棺椁都不愿舍?”
李潼闻言后倒想跟上官婉儿科普一下北邙山上坟摞坟的壮观,任你怎样的香艳国色、风情无边,几百年重见天日后,无非一具虫蚁都不愿青睐的枯骨。
但想到上官婉儿情绪刚经大起大落,也就不再多说这种煞风景的话,只是又说了一句:“随我出宫吧?”
上官婉儿仍是摇头,只是语调较之刚才多了几分感情:“陛下恩我,非是短情。妾虽卑弱,但不愿此时相弃远离。殿下能念故情,施我深刻眷顾,妾能得此,已经深感庆幸,实在不敢再作他想。”
听到上官婉儿的回答,李潼又长叹一声。有的事情,哪怕到了如今的他,仍然感觉有些难办。人有各自的社会身份,越显著对人的限制就越大。眼下的他,的确是不敢对上官婉儿轻作什么明确许诺。
“殿下无需以妾为忧计,生人并非短年,未逢殿下之前,妾也是一身在此。余生或长或短,自然也只是努力生活。”
上官婉儿一边说着,一边徐徐拜于李潼面前,并低声道:“殿下宏图在展,足及青云。妾只是道途俗色,未称瑰美,能得顿足一顾,已经是喜甚幸甚。憾我命途乖戾,不能附从余生,了断于此,亦是有情人各得安定。”
“你先安心休息,待到闲时,再来探望。”
李潼默然良久,见天色已经渐晚,便起身说道,并向门外走去。上官婉儿则膝行相送,望着李潼的背影两眼出神。
行出几步后,李潼垂眼看看护臂上的深刻齿痕,心中一动,抽刀用刀刃划开捆缚的皮索,又转回头来,行至倚门相送的上官婉儿面前,弯腰放在了她的面前,手掌抚其发顶,轻声道:“以此为寄罢,许诺众多,俗言难凭。但究竟了断与否,并不在你,安心等待。”
上官婉儿两手捧住那皮革,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殿下一言,虽不夺我性命,却要让我生受煎熬……”
“生受煎熬者,并不止你。我也只是这烘炉中一粒菽粮,苦受烹煮,或为人加餐,或待时发芽。共苦此时,同甘于后。”
李潼索性蹲下来,一手托起上官婉儿下巴,另一只手指尖拂过颈间那一道红痕,叹息道:“不遭入骨之痛,能知当中辛苦?但使余生没有苦过当时,便再无可惧。当年初见,能知此日?或无朝夕之亲,能守久长之情,余生仍长,绝不会郁郁寡欢。”
说完后,他便又站起身来,拍拍上官婉儿光洁的额头:“这一次真走了,实在忙得很。”
上官婉儿手扶门沿,膝跪于此,手里紧紧攥住那皮袖,一直望着李潼的背影消失在苑门外,待见宫人们身形出现在视野中,才闪身退回了舍中。
她打开床边的箱笼,里面码放着整整齐齐的文稿,将那皮袖细心抚平,手指触摸着那仍清晰深刻的齿痕,俏脸上闪过一丝羞恼、一丝悔意,片刻后则露齿一笑,牙关左右的磨合着。
表面稍显粗糙的皮袖贴在脸颊,片刻后脸颊上的热气甚至透过皮袖为手指清晰感知,她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将皮袖收在了箱笼里。
婢女们入门后,低头小心翼翼的收拾着厅堂,只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房间中传出什么明显的声响,于是便壮着胆子凑近过去,探头向内望去,却见上官婉儿正散开秀发,用手用力的抓在脑后。
“婢子来为应制梳髻。”
婢女见状后,忙不迭匆匆上前,从妆案上摸起一柄玳瑁梳子,并从上官婉儿手里接过那已经拢成一束的头发,体贴问道:“应制要结什么髻式?”
上官婉儿头颅向前一点,然后皱起了眉头,答非所问道:“抓紧些,用力些!”
下意识说出这话后,她俏脸顿时一红,转又轻咳一声,正色问道:“方才你们去了哪里?怎么能留我与殿下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