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站在席前,看到二人走进房间里,便示意他们各自入座。
看到杨显宗一身锦绣纨绔的打扮,李葛则像是一个短褐苦力,李潼不免一乐,指着二人笑语道:“你两人倒是分工明确,贵贱鲜明啊。”
杨显宗入座后干笑一声,叹息道:“贵也只贵在这一身袍服,还是要为了这些苦卒饮食奔波。”
这话倒也不假,两人各有分工。杨显宗率诸敢战士,以行贾商队为掩饰进入神都城,所运输的货品主要便是粮食,用来供应李葛所率领的故衣社卒力们。
这批卒力人数不少,还没有完全融入到畿内漕运体系中,所以衣食方面很大程度还需要杨显宗他们张罗提供。
闲聊几句,李潼便示意李葛先作汇报。
“如今入城卒力已有千数,后继还会陆续调入。只是眼下各家邸铺还没有完全铺张完毕,用工事则仍在与都水监洽谈,真正上工者还只有五百余数……”
朝廷虽然放开了新潭周边的邸铺租售,但却并不允许商户们私下里大量招募佣工,一应用工都需要向朝廷有司报备、由朝廷出面,统一组织。
朝廷改革漕运,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以工代赈,通过行政的手段尽快将河洛周边那些无地可耕的迁民丁壮组织起来,安插进岗位之中,不让这些丁力闲置于野,也给他们提供一份生计保障。
这一项任务眼下由都水监负责,普查京畿周边漕运所需的工位,然后招募丁力进行分配。京畿内外,数万工位是有的,其中大部分是城外运渠。至于城内,一则朝廷本身就有官奴可用,二则也比较警惕大量丁壮进入城中,所以放开的尺度比较小。
尽管老丈人唐修忠所任都水使者是真正的直管领导,不过李潼也不敢肆无忌惮的将所有城内工位都给侵占了,基本上按照三比一的比例将故衣社卒力招募进来。
李葛先将情况稍作交代,同样也拿出一份坊图细致讲解道:“眼下立德坊与承福坊,共有丁营七座,我故衣社徒,主要便被安排在了立德坊西门南北,至于后续入城者,属下建议不要全聚一坊之内,可以分散于北市周边几坊。”
李潼接过坊图来看了一看,立德坊西门直对徽安门大街,出坊后北行短程便可抵达大内东城宣仁门,再往北便是畿内最重要的仓储地含嘉仓城。故衣社众们被集中安排在此处,可以说是已经紧傍大内宫城。
对于李葛的建议,李潼也比较赞同。将故衣社众大批迁入神都城中,虽然也是有以防万一的打算,但主要还是给这些故衣社众安排一个生计。真要想明刀明枪的搞事情,单凭这些故义徒众也不怎么靠谱。
这些故义徒众既无严密的组织性,也没有明确的斗争目标,真要闹起来的话,战斗力可能都还比不上南衙金吾卫那些街徒们。如果靠他们跟禁军直接对战,无异于是找死。
其实朝廷之内对于要不要招募一批城外卒力安置于城内,也是不乏议论声。
不过由于新潭周边地皮热度正高,还是招商引资的声音占了主流,所以对于这些卒力的安置暂且从宜。一旦这股风头过去,对于这些卒力的安置肯定还要再做调整。
但只要人已经入城,后续再调整起来,也能有更大的操作空间,即便不依傍宫防,也能保证在城中安置。
对于这些入城的故衣社众,李潼也无作更多指示,只是吩咐李葛勤做走访,有什么疾病饥荒之类的,视情况提供一些帮助,让他们能够多一层保障,甚至并不强调加强组织性。
毕竟人一旦聚势,便不免胆壮气盛,或许还要无事生非。神都城远不同于坊野,一旦发生什么明显逾越禁令的民势串结,那是绝对的严酷打压,根本不需要犹豫。
故衣社本身只是一个生民互助的行社,给生民疾苦时提供一个求助的对象,而并不是对生民人身加以控制。这样的行社宗旨本身并不违禁,甚至官方都有所提倡。
神都城内两市中便存在众多行社,商贾们按照所从事的行业、售卖的货品加入这些行社中,协定物价、拆借财货,这都是在规则许可之内,甚至可以视作两市市监的下属管理机构,所不同只是这是由商户所自发组成的民间组织。
即便不说这些商贾们的行社,一些定居城中的世家大族与胡族酋长们也同样不少。
比如跟李潼关系不错的高句丽人,他们便大量的聚居在洛阳城东建春门附近几坊之间。而故宰相杨执柔坊居的尊贤坊,大半坊居都是弘农杨氏族人。会节坊中有祆庙,一旦举行什么宗教仪式,坊中聚起的胡人更是数以万计。
甚至就连禁宫之中,也是存在一些小群体的。如司宫台老太监杨冲便狂认干儿子,宫女们之间也是结谊互助,彼此帮一帮忙,甚至凑钱在龙门凿窟奉佛,或者集资收葬一些老死的宫女。
在这各式各类的组织当中,故衣社并不显眼。除非李潼自己站出来表示他就是故衣社社首,引起上层政治势力的关注,或者故衣社众聚集起来天天开大会喊口号、要反武扶李,自己找死。
等到李葛汇报完毕,李潼才又望向杨显宗。
杨显宗站起身来说道:“田翁等于汴州采买的粮货已经分批运入洛州,囤入城外诸乡野输济社众。敢战士们也在循次获取籍名,或乡籍、或寺籍,如今入城已有五百徒众,余者则分散乡野,看顾各处仓邸。城中一些车铺并脚力铺业,也在逐渐接手。”
敢战士无疑是李潼在城内最为可靠的私人武装力量,真正关键时刻是需要组织起来正面作战的,自然不能像寻常故衣社众那样放养。
敢战士的大本营位于北市,但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通过舟车、脚力调集到城中绝大多数坊区。
当然类似李潼邸居的积善坊那就不要想了,这些城中真正的贵坊,是绝对不准大量外来人员突然涌入。哪怕是宾客来访,坊中的武侯、街徒们也都会严密排查。
等到杨显宗汇报完毕,李潼便递给他一份名帖,说道:“持我名帖,稍后去走拜郑恪,他是右尚署监作,直管尚方监仓储诸事。我已经知会过他,他到时会接待你。”
虽然跟郑家关系已经算是亲厚,但李潼也没有直接交涉购买仓储物货。他堂堂一个亲王,却对尚方监下属的仓邸诸事亲自过问,任谁也能猜到当中必有蹊跷。彼此之间还远没有提头共谋的默契,让杨显宗出面进行接洽也是一层掩饰。
他也不需要给杨显宗特别安排一个身份,杨丽在入宫面圣之后获得圣皇陛下的赏识,这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杨显宗作为其堂兄,借着这一层关系,与少府尚方监进行一些宫事的买卖,这也很正常。
朝廷本身便掌握着大量的匠户,这些匠户们恒有所产,除了官家耗用之外,也有一些产能过剩,其中一些通过宫市买卖流入民间,这也是一直有的现象,只是还没有形成固定的皇商群体。
彼此接洽一番,先培养出一些默契,然后再循序延伸到一些禁物的买卖,倒也不必一上来就旗帜鲜明的表示要盗卖军械。
杨显宗接过名帖后,又从身边拿出一方锦盒,呈于李潼案前,并说道:“匣中之物,是属下由市中购得,自觉有些奇怪,请殿下赏识。”
李潼打开锦盒,便看到里面摆放着一柄两尺长的带鞘短剑,他抬手拿出短剑来,抽开一看,剑身短露便有寒光耀起,剑脊自有细密云纹,并有蘸火所留下的独特光晕。
只是剑身全抽出来之后,李潼便察觉到杨显宗所说的奇怪所在,这柄剑器本身的打造工艺不凡,但开刃却是用的砂石硬磨,使得剑刃凹凸不平,缺口密布、仿佛锯齿。观剑脊已有军用的标准,但是看其锋刃,却只是柴刀的档次。
他皱着眉头解下腰间的小刀,将缠绕在剑柄处的筋皮削去,便发现剑身与剑柄之间有着明显的拼凑熔接痕迹。看到这里,他哪怕再怎么不通军械,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一柄经过粗暴改造的禁军障刀。
“此物何处买来?”
李潼将这剑收回匣中,准备稍后回到邸中再让桓彦范等人仔细审察一番。
杨显宗说了一个北市的商铺名称,并又说道:“那铺业中所售不少器物都是质精工毁,并不独是此剑。”
“查一查,注意不要暴露了自己。”
李潼又吩咐道,大唐民间并没有太严密的武禁,毕竟府兵作战本身便要自备许多军器,原本府兵建制完好的时候,这些军器还能有一个统一的监管。
可是随着府兵制逐渐崩溃,便有大量军器流入民间,所以民间售卖刀剑之类的器械也并不罕见。
但如果那铺业售卖的器物质地精良却工艺马马虎虎,这就有点奇怪了,甚至不排除已经有人先李潼一步,暗里盗卖禁军器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