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肉八条,骚鸡公十只,咸鸭蛋三百个,黄鳝二十斤…”
贴着毛爷爷像的土胚屋里,田归农和李翠香佝偻着身子一五一十的清点着物品,白炽灯昏黄的光打在他们满是皱褶的脸上。
田子欣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内心五味杂陈,纠结的很。
三年前,高考落榜的他在镇小学当了一名民办老师,每逢年关老两口都会给校领导准备一份年货,希望儿子一直有课带,若有朝一日转正成公办老师,那就算真正跳出了农门。
自末代皇帝退位以来,老田家还没谁跳出过农门。
老两口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人到中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幺儿,为了儿子他们愿意付出一切。
但问题是,自己现在重生了,还有必要干这破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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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点完年货,田归农坐到板凳上拿起烟杆装了烟叶,就着脚边的火盆点上,惬意的抽了起来。
李翠香又细心的把物品分成了两份,猪肉是蛇皮袋,骚鸡公五只一组的用毛线拴住脚,咸鸭蛋是篮子....完了,才对田子欣叮嘱道:“儿子,可要看好了,每位领导一份,到时千万别搞混了啊。”
“妈,这么好的东西自家吃着不香么,非要拿去送人?”看着母亲沧桑的脸上一副期盼的样子,田子欣一阵心痛,终于忍不住说道。
“家里还有,够你吃的了。”李翠香笑着安慰。
“妈,不是够不够我吃的问题,是没必要。”
田归农听了,把递到嘴边的烟杆停下,眉头皱起。
前两次送年货儿子都很积极,这次出乎意料的不配合,几天前就开始反对,临了又唧唧歪歪,着实令人恼火。
几十年来他可是家里说一不二的的主。
李翠香也在犯嘀咕,一向听话懂事的儿子这回怎么就这么倔,也不知哪根筋出了问题。
老两口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的宝贝儿子其实是半个月前偷偷重生回来的。
作为一个重生者,怎么能再干这种用父母心血换自己前途的无耻之事呢。
“我工作上从不落后,凭什么要送礼?”田子欣又理直气壮的说。
“现在都这样,儿子,你还年轻,一些人情世故不懂。”李翠香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劝道。
“我懂,可转正了每月工资也才一百多元,咱家何年何月才能成为万元户,盖起大瓦房?”
“这能比么!”田归农怒道。
“公办老师是公家人,吃商品粮,拿财政工资,人前人后受人尊敬;万元户算什么,不过是爆发富一个!”
“爸,改革开放都已经十年了,您这观念落伍了,国家现在鼓励发家致富,只要日子过得红火,一样受人尊敬…”
没等他说完,田归农烟杆凌空用力划了一下,拿出一家之主的霸气,果断的说:“你不要再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明一早就借你堂叔的手扶子送到学校去!”说完,烟杆猛抽一通,烟袋上的火星扑哧扑哧的闪耀。
看得出老人家很生气。
田归农年轻时可是个脾气暴躁的主,这些年随着年纪大了,性子温和了不少。
但儿子一再忤他的意,确实有发飙的冲动。
“儿啊,别再倔了,听你爹的话,回房睡去,明还要起早床!”深知老头子脾气的李翠香见势不妙,慌忙过来推搡儿子。
“妈,这是你们一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心血,儿子心里这坎过不去!”田子欣僵在门槛边,就是不肯走。
这礼绝对不能送。
上辈子他又当了好些年民办老师,年货每年照送,工作一直出色,但好事就是没有落在他头上。
到了世纪末,全国教育制度大改革,公办学校全面取消民办老师,失去教书资格的他只得回家种地,老大不小时迫于经济压力南下打工。
兜兜转转好些年,被社会毒打得遍体鳞伤。
可以说上辈子的失败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自己把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民转公这条路上。
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不容易重生一回,岂能再干这种蠢事。
听儿子这么说,李翠香心里倒是很高兴,儿子终于知道他们的辛苦了,欣慰的说道:“儿啊,没什么过不去的,为了你好我和你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的。”
田归农重重哼了声,脸上一副好心当驴肝肺的愤怒。
“唉,我的老娘,这不是愿不愿的问题。”
“那是啥问题?”李翠香一头雾水,难道为儿子好还错了吗。
“妈,这事没法跟你说清楚,相信我,反正是没必要送的。”田子欣无法说明白,也只能这样劝母亲。
“前两次都送得好好的,这次为啥就没必要了?”李翠香却更糊涂了。
“他娘,别听他胡扯,他还是惦记着办砖瓦厂的那点破事!”田归农却嘿嘿冷笑,一副对儿子了然如胸的样子。
“办砖瓦厂有那么容易,要技术,要资金,还要有销路,你啥都没有,怎么办得起来。”
“只要有决心,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这不是决不决心的问题!”
“那是啥问题?”
田归农不想和儿子纠缠这个,烟杆在桌上狠狠敲了敲,火星四溅,语气严厉的道:“砖瓦厂的事以后都不准再提,这礼明日你送也得送,不送也的送!”这算是下了最后通牒了。
“要送你去送,反正我是不会去送!”想起上辈子的遭遇,田子欣脾气也上来了,干脆就撂担子了。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田归农眼猛一瞪,眸子里火星跳动。
“爸,您是当过村长的人,又是dang员,不能干走后门这种事…”怎知田子欣冲动之下竟飙出这么一句。
“你...个逆子!”
这句话终于把田归农彻底惹炸毛了,他愤怒的咆哮一声,猛的站起身,紧攥烟杆,额头的刀疤甚是骇人。
这是要准备武力镇压了。
老人家一向刚正不阿,原则性极强,为了儿子的前程不得不违心的屈服于现实,可儿子不但不理解还这般怼他,岂不令其大光其火。
田子欣本能的后退两步,他怕挨打。
从小他就怕爹。
见父子间剑拔弩张,李翠香慌忙抢过来推搡儿子,“儿啊,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这样说你爹呢,你爹还不是为了你好啊。”
“睡觉,快回房睡觉去!”
见父亲如一头暴怒的老狮子,田子欣只得退让,赶紧借坡下驴的灰溜溜进了房。
“嘴上无毛,胡说八道!”
“这个家还是老子说了算,你想提前上位,得等我先入了土!”
“唉哟哟,老头子,快过年了,都少说两句。”
“好说歹说他就是听不进去,一片好心全当驴肝肺!”
“真是气死老子了,他娘,当初你就不该生他!”…
关上房门后,田归农又在堂屋里跳脚喝骂,持续了好一会儿。
田子欣翻来覆去的压床板,心里感到很憋屈。
唉,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强势又顽固的老爸呢。
但不管怎样,这辈子绝不能走从前路,必须要干出一番事业才行,否则如何对得起重生名额。
现在是1988年,这是一个什么时代。
一个卖矿泉水的可以成为浙江首富的时代,一个卖木制佛龛的能成为江西首富的时代,一个卖猪饲料的能成为四川乃是全国首富的时代!
遍地都是机会。
半个月来,他一边小心翼翼隐藏重生的秘密,一边观察发财致富的门路,最后把目光投向了村后的一座废窑。
这是六十年代村民响应号召建起来的炼钢窟,改革开放后一个外地人把它改装成窑厂,专门生产农村用的瓮缸,盆钵等陶器,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又关闭了。
田子欣想把它利用起来办砖瓦厂。
八九十年代农村最大变化是什么,就是推到土坯房,建起大瓦房。
此时距分田到户已经有些年头,农民的温饱问题大抵是解决了,手里有了些闲钱,自然琢磨着盖房子,但还是存在发展不平衡的问题。
就拿田家村来说,因为地理偏僻,交通不便,全村五六十户人家只有零星几户大瓦房,绝多数还是住着用稻草和泥巴混制成的土坯房。
这是五六十年代大规模兴起的极具中国特色的建筑方式,冬暖夏凉,老鼠,蝙蝠,甚至蛇与人同住,印象中村里的最后一座土坯房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才被推到。
所以未来十几年,农村市场的砖瓦需求都是非常非常大的。
可以这么讲这年头一个砖瓦厂的老板和后世煤老板一样牛逼。
这年头说一个人是土豪,就说他家是烧砖的。
烧砖瓦的技术他已经研究透了,自认没什么难度;窑,土壤,燃料都是现成的,只需要大概五千元启动资金就可以上马,五千元田家是拿不出来的,但还是可以筹借到的。
可田归农那里硬是通不过。
田归农常对人说,只要儿子能转正成公办老师,自己就是马上死也闭眼。
他为儿子规划的这条人生路困囿了儿子上辈子的一生,到底是大爱还是大私,其实很难说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