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
李瑄率领亲卫,和一千名千牛卫前往霍邑。
其中,侍御史王玙与李瑄随行,另外还有几名御史台官吏,十几名刀笔吏。
此行目的非常明确,以采访使之名,监察河东,弹劾不法。
同时惩治传达谣言的豪强,找出刺杀他的凶手。
李隆基想以李瑄“河东之功”,将李瑄拜为宰相。
李瑄的年龄也会随着此次河东之行,不会再有争议。
有一千禁军甲士,是李隆基允许的。
他担心河东豪强得知李瑄到来后,狗急跳墙,继续伏杀李瑄。
这样的事情,以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李瑄率兵从蒲津桥过黄河至河东,途经闻喜、曲沃、临汾…
李瑄突然从长安,而且率领禁军到黄河,河东官吏风声鹤唳,豪强也瑟瑟发抖。
他们知道,李瑄多半是因霍邑令瑄玉之事而来。
那些派招揽燕赵豪侠到湟水刺杀李瑄的豪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生怕李瑄找到蛛丝马迹,屠戮他们。
对于到达霍邑之前的郡县,李瑄没有仔细查证,他只是翻看郡县的案录、检查监狱、仓库。
也不知道是闻喜、临汾等县掩饰的好,还是县令治理有方,李瑄一时没有查到冤案。
每个县驻足几日,李瑄就会离开。
在临汾的时候,李瑄与平阳太守孔兴问询平阳郡事。
他检查临汾城一半以后,就不再检查。
因为临汾城的一切井井有条,检查也是白检查。
于九月初,李瑄到达霍邑县。
这是他的目的地,从哪里开始,就要从哪里结束。
他要以霍邑县为核心,开始整治。
“下官拜见天水王!”
新任霍邑令陈雄在霍邑县十里外迎接李瑄。
自李瑄过蒲津渡口,踏上河东大地的那一刻,他的行程就不再是秘密。
每到一个郡县,会被很快传遍河东诸县。
当李瑄动身后,每天行程多少里,地方官吏们都一清二楚。
一是因为李瑄出行阵仗太大,无法隐瞒过去。
二是因为河东官吏、豪强畏李瑄如虎,他们需要掌握李瑄的动向,以便于及时做出应对。
“霍邑距离太原也不远了!”
李瑄淡淡地说了一句后,向陈雄道:“这么长时间了,有没有查明前任霍邑令为何向圣人献瑄玉诬陷我?”
“回天水王,由于前任霍邑令被圣人下令绑缚到陇右,是以下官无法调查。”
陈雄向李瑄回答道。
他说得是实话。
一切线索都在前任霍邑令那里,没有前任霍邑令,他只能猜测了。
“也是!”
李瑄点了点头,对陈雄问道:“前任霍邑令受平阳郡豪强胁迫,献瑄玉于圣人,污蔑忠心耿耿的大臣。霍邑令,你觉得这样的罪责该如何处置?”
霍邑县,属于平阳郡。
在改州为郡前,平阳郡又被称为晋州。
“回天水王。此罪有四;一是利用谶道,二是欺君之罪,三是构陷大臣,四是收买朝廷命官乱法。按照律法当处死!”
陈雄向李瑄说道。
他是从长安调来的县令,明经及第,曾在吏部任职。
出现这档子事,只要不傻,都不会与平阳郡的豪强牵扯到一起。
“霍邑的宋、王、韩、丁四家大族还在吗?”
李瑄又问陈雄。
经过前任霍邑令的供述,这四家都是霍邑令的豪强,土皇帝。
县中乡里许多事务,都被他们控制,还有一些小族也依附他们,助纣为虐。
就是他们指示前任霍邑令,陷害李瑄。
但李瑄不满足擒拿霍邑县的豪强,他要把刺杀他的豪强全部抓起来。
争取多为李隆基献上一点宝物。
也让河东百姓少受点苦难。
著名的汾水从平阳郡流过,汾水平原还是非常肥沃的,可利于耕种的土地很多。
“宋王韩丁四家皆在霍邑!”
陈雄向李瑄回答道。
“他们抱着侥幸心理吗?”
这些大族还未离开霍邑,是寄托于前任霍邑令没有招供?
还是以为李瑄不会因为此事到达霍邑?
“前任霍邑令已经向我招供,是以宋王韩丁为首的霍邑大族,恃强乱法,目无纲纪。当将他们全部捉起来,押回长安,所有财产一律充公!”
李瑄还未到霍邑城,就下达第一个命令。
“启禀天水王,霍邑有流外官,为四族子弟担任…”
陈雄将这件事告诉李瑄。
豪强、大族在郡县担任流外官、领导郡兵县卒的数不胜数。
流外官又称为“流外九品”,是指九品以下的官职,俗称不入流。
如县中的户曹、法曹等六曹,都是流外官。
这类官职不享受朝廷俸禄,他们的俸禄由郡县出,太守、县令,就可以任免他们。
不过即便是流外官,每年也要经过考核。
有的时候,大族还通过操作,考核流外官为优异。
然后提拔为“县尉”、“县丞”、“郡参军事”等正式的朝廷命官。
这是一种普通文人的晋升途经,虽然不被士人看得起,但往往会被豪强大族所经营。
“一并免职抓起来。”
李瑄向陈雄回答道。
“遵命!”
陈雄领命道。
李瑄可不是一般的采访使。
他是四镇节度使,是天水王。随时可以调遣太原城中的天兵军南下。
在这一带,李瑄说一不二。陈雄只能遵从。
他觉得李瑄到来,会带来腥风血雨。
他不必害怕得罪平阳的豪强,等李瑄走后,平阳的豪强在不在还另说。
只靠陈雄的人手,一定是不够的。李瑄派遣三百千牛卫,配合陈雄行事。
回到霍邑城后,霍邑的豪强还想着一线生机。
和其他的事情不同,他们知道自己一旦暴露,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被通缉。
他们只能祈求前任霍邑令没有出卖他们。
但他们太高看自己了。
李瑄还未入城,陈雄就带着县兵在千牛卫的配合下,杀入宋王韩丁四家之中。
将他们的族长和主要子弟抓住。
李瑄又令罗兴带着五百千牛卫到乡里缉拿其他的小豪强。
短短三天时间,整个霍邑豪强被缉拿一空。
连为数不多没有被拿下的大族,也都向李瑄的千牛卫奉献牲畜,犒劳军中。
以免李瑄突然缉拿他们。
李瑄当然不会明面上去动大族,这些大族没有犯法,只是用一些手段土地兼并。
等时机成熟,李瑄会用堂堂正正的阳谋,去逼迫天下大族。
李瑄的举动,无一不牵动着整个河东豪强的神经。
本以为隐藏好一点,将粮食充满仓库,让地方的百姓闭嘴,就会让李瑄无功而返。
但李瑄一到霍邑,就立刻动手,让一些豪强明白,李瑄还是那个屠夫李瑄。
那些罪大恶极的豪强,互相传信,寻找对策。
特别是那些雇佣燕赵豪杰刺杀李瑄的豪强,寝食难安。
他们害怕李瑄突然调转矛头,指向他们。
就像这次突然对霍邑袭击一样。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豪强们难免会做出一些失去理智的事情。
他们派遣家奴死士、重金雇佣豪侠,继续刺杀李瑄。
什么天水王?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人要是被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河东郡县官吏,焦头烂额。
豪强的罪证,一般很难查证,他们杀一个百姓,轻而易举毁尸灭迹,已成悬案。
奈何李瑄的赫赫威名,震慑人心。
地方官吏也只能一面稳住豪强大族,一面向李瑄上禀。
还有请李瑄以地方安稳为重,以免豪强大族行过激之事。
李瑄只是安抚河东的地方官,说他不会大开杀戒,只惩奸除恶。
他此次携带尚方斩马剑而来,可先斩后奏。
对于霍邑的豪强,经过审讯,他们对指使前任霍邑令献瑄玉的事情供认不讳。
原因是李瑄为河东采访使,害怕李瑄诛杀他们,所以先下手为强。
其中刺杀李瑄的燕赵豪杰,也有他们的手笔。
除此之外,平阳郡还有一些豪强参与。
而且平阳郡太守孔兴竟然也有和豪强有联系,多次收受宋王韩丁等豪强的贿赂。
李瑄让薛错带领五百千牛卫到平阳郡,将平阳太守孔兴抓获。
同时,缉拿平阳郡其他刺杀李瑄的豪强,以及前霍邑令供出的犯罪豪强。
期间遇到豪强反抗,大战一场。
由于此行的一千名千牛卫都身披铁甲,纵然战斗意志不是很强,但对付一些豪强家奴就跟玩得一样。
整个平阳郡,数十家豪强被抓获。
更使河东震动!
本来李瑄是无法过多捉拿豪强,甚至追查刺杀他的凶手都很困难。
但奈何这些豪强想得太多,害怕李瑄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杀豪强,想出刺杀李瑄的险招。
实际上,李瑄不会那么干的!
不论是临海郡、余姚郡,还是武威郡、西平郡,亦或者敦煌郡。
李瑄每一次大开杀戒,都有因果。
临海郡、余姚郡,豪强与地方官吏勾结,纵容海贼吴令光,用一种千夫所指方式,土地兼并,他们的罪恶罄竹难书。
哪怕是士族,也为李瑄屠戮豪强拍手称快。
江浙的百姓,因此将李瑄奉为神明。
李瑄虽然离开江浙三年多,依然存在巨大影响力。
而武威郡豪强,因刺杀朝廷命官路嗣恭开始,又勾结官吏操纵凉州城的集市,使整个凉州城的经商环境一塌糊涂。
西平郡的豪强,竟然想在李瑄回湟水城的时候,伏杀他。
他们的覆灭,一点也不冤枉!
敦煌郡更不用说,他们与官吏勾结,帮助粟特胡商拐卖大唐良家妇女,又想杀死李瑄,其恶劣程度一点都不比海贼吴令光案差。
由此可以看出,李瑄也不是乱杀一气,只有找到证据,才开始动手。
但豪强不这么认为,他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本就心虚。
以为李瑄是来抓他们的,情急之下,再派出家奴刺杀李瑄。
这些家奴、死士伪装成各种各样的人物,向李瑄靠近。
但他们不是死在李瑄亲卫刀下,就是被李瑄活捉。
只要家奴刺杀未遂,落在李瑄的手里。
哪怕他们再不怕死,也会在大刑之下,吐露自己的身份。
于是,李瑄又多攻破十几家豪强。
一些耐住性子,有智慧的豪强家族,在李瑄手中逃脱。
对大族、士族来说,只是虚惊一场。
因为不少豪强大族研究过李瑄,知道李瑄不会没有证据,就去对付豪强。
哪怕豪强在乡里的名声十分差,百姓道路以目。
李瑄知道自己要塑造一个什么形象。
为什么大族称李瑄为“屠夫”,而杜甫、王维、颜真卿,以及许多士人、官吏依然愿意与李瑄亲近?
因为他们明白李瑄做的是什么事情。
十月初,李瑄来到朔方县。
朔方县虽名朔方,实际上在河东境内。
在巡视河东的路上,李瑄还是找到一些端倪的。
除了露出狐狸尾巴的豪强被抄家,他还平反了一起冤狱,弹劾一名长史不检点。
昨日,李瑄更是弹劾朔方县令郑延祚“不孝”,请求圣人免去官职。
郑廷祚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但郑延祚却将其母亲的尸体,放在山洞内不下葬。
按照制度,父母逝去,要去职守孝三年。
盛世想要当官的文人那么多,职事官的位置又稀少,一个萝卜一个坑。回去守孝三年,到吏部报到以后,不一定还会有好官职。
所以郑延祚将死去的母亲放在山洞,不让朝廷知晓。
但这样的行径,在朔方县已经人尽皆知。
所以昨日李瑄直接将郑延祚训斥一顿,弹劾奏折也快马送到长安。
“不孝”不会治罪。
但郑延祚多半会被“终生不得再官”。
此次弹劾,像是李瑄的“功德圆满”一样。
大唐以孝治国,证明李瑄提倡孝道,是宰相的风范!
一路走来,百姓没有不称赞李瑄的。
“李帅,属下有疑问想要请教您!”
在朔方县城的县衙内,廖峥嵘向李瑄请求道。
廖峥嵘是绝世剑客,剑术登峰造极。
许多力气碾压廖峥嵘的人,在比斗之中,必然是先死的一个。
廖峥嵘的剑兼以斩刺,又快又狠。
即便身穿盔甲,也会被刺到面部要害部位。
他一向沉默寡言,只是行李瑄吩咐的事情,今日来问李瑄事,十分罕见。
“廖十三何事?”
李瑄用廖峥嵘的族中辈分称呼他。
“李帅在面对一些豪强的时候,果断而锋利。但我们所过之处,知道郡县有一些名声不好的大族。为什么不去处理他们呢?”
廖峥嵘向李瑄问道。
他跟李瑄那么长时间,知道李瑄对豪强的定义。
他们所过之地,有的大族田连阡陌,名声极差,明显就是豪强。
“不论做什么事情,我们都要遵守因果。有因,我们才能让它结果。如果无缘无故派兵冲到一个大族中,对他们严刑拷打,不论做没做过,他们都可能招供,这就是屈打成招。我说过,即便他们称呼我为酷吏,也该是苍鹰郅都,这和当年的周兴、来俊臣有什么区别?”
“那些刺杀我的人,他们有因,我们拷打他们;那些害我的豪强,他们也有因,我们拷打他们…这都无可厚非。”
李瑄向廖峥嵘解释这一点,无比的耐心。
他知道廖峥嵘是嫉恶如仇的人,是一名真正的侠士。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这是李瑄经常告诉廖峥嵘的话。
使廖峥嵘在他的规则之内,不顾一切,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完成对侠义的追逐。
“是属下无知,这些我都没有考虑过。只是觉得有的官吏戴上面具,有的豪强扮为绵羊,在欺骗李帅,让属下心中不忿。”
“李帅在河东的时候,百姓们这么爱戴您,在霍邑一群百姓跪在城门前感激;在汾水旁百姓为您送来了果脯;那老人翻山越岭也要把鸡蛋送在您的手中;知道您来了,天不亮都来为您送上热粥。”
“属下只是害怕李帅离开河东以后,官吏们都卸下面具,豪强们再露出獠牙。百姓们又要苦难了,得到的土地,也可能会再失去。我们除掉的豪强,却使剩下的豪强变得更肥大。”
“当然,这也是属下这样愚昧之人的想法!”
廖峥嵘拱手向李瑄一拜,十分动情地娓娓道来。
“峥嵘啊!你不能这样想啊!所谓天下间变得洁白,只是人的一厢情愿。人只要有贪婪,就会被欲望所支配。没有人能制止。天下间的恶是除之不尽的。就算将天下间的豪强杀完,不久后会出现新的豪强,而这些新的豪强,可的能是原本的贫苦百姓;就算将天下间的贪官污吏抓完,一定再会有新的贪官污吏出现,新的贪官污吏,曾经可能是满怀理想的清廉之士。”
“所有的一切,都是要不断持续,不断争斗,不断布局。而不是想着一口气除尽。神仙来了也办不到这样事情。”
“所以有的事情,一定要学会忍耐。我河东之行,本就是为处理刺杀我的豪强,又让一些豪强露出马脚已经够了。”
“接下来,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让他们不得不去选择。”
李瑄语重心长地向廖峥嵘说道。
他早就想好怎么去用廖峥嵘,也没少向廖峥嵘传达一些“理念”。
而拜相以后,他就开始让廖峥嵘步入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