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忽开坼,城关阻东岭。
遂为西峙岳,雄雄镇秦京。
连天墨灰色,百里耸青冥。
.........
卯时末,旭日东升,霞光罩关城,戍卒盔甲披金带紫,辉光闪耀,青墙灰砖,鲜明至极。
铁蹄轰隆,打破清晨的静谧,也惊醒了沉睡中的潼关。
吊桥缓缓放下,古铜色城门咔咔作响,千骑营奔掠而出。
阵势铺开,留中过道,白马裹挟众将呼啸而过。
城门楼上丁仲因率领潼关上下,捶胸肃立,凝视着徐徐如林的千骑营身影消失在天边。
众人如释重负,悄然松了口气。
先杀潼关令宗镇,再以‘阻遏太子北上’之罪控告戍将丁仲因,呈于中书省,最后征召‘卑臣’翁伯英为客卿,一同北上镇抚幽燕。
这位太子殿下的铁腕手段,可谓让人心惊肉跳,一连串兔起鹘落的动作堪称雷厉风行,与传闻的‘怯懦皇储’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少人瞅了瞅内城方向,相视一眼,尽皆愤愤暗骂,传谣害死人啊,谁他娘说太子夏侯淳好欺负的?
你站出来,老子打不死你!
清丹境玄修三十年功行说削就削了,丝毫不拖泥带水,端的狠辣无情。
越过潼关,便算走出关内道,迈入河东地界。
大河自陇右奔流而下,在关中铺开四五条径流后,浩浩荡荡近乎毫无阻拦的冲入三辅,再完成一个荡气回肠的‘几’字形鬼步舞后,便以一往无前之气势沿着吕梁由北杀向南。
如此方才精疲力竭地越过太行山,气势一而再再而三的衰竭之后,方才自西向东贯穿了嵩康道。
夏侯淳一行目的乃是东燕道的治州幽州,大致路线便是出三辅,过潼关,跨笠江,渡震泽。
马啸人静,如同急行军,过了潼关之后,越过洛水,再骑行半日,便见有大河阻路。
马嘶声高扬,白袍手中缰绳猛然一拉,马蹄蓦然登高,数十人肃然止步。
夏侯淳回首一观,人马皆疲,却炯炯有神。
唔,除了某个书生外。
只见其脸色泛白,指骨突出,全身紧绷如弓,仿若扣弦待发,俨然濒临极限。
“陈统领,今晚便在此扎营吧。”夏侯淳吩咐一声后,便不再理会,身后诸众也悄然松了口气声。
下马之后,他行走在轻软滩涂之上,环视一周,青山夹绿水,江河之中,泥沙俱下,滔滔不绝,汹涌澎湃,上游山势陡峭,水流湍急,似有蛟龙在翻江倒海。
“此水名唤笠水,也唤笠泽江,乃是大河下支,全长七十余里,最宽可达六十丈,最窄也有十丈。
对面那座俊峰名唤浑洛山,此处河面宽阔,又兼水深难测,其险几近‘飞鸟不渡,鸿羽难漂’,也就是说咱们这千来号人若无舟船水师,空难以渡江。”一道悠悠声音自身后传来。
不用问,自然是‘翁帅’在卖弄学识了。
亦步亦趋地刘文珍斜眼忒了他一眼,搞得好像就你知道似的。
夏侯淳笑道:“翁大人博学多识,无愧‘探花’之名。”
哪料这话被翁伯英视为羞辱,他额上青筋鼓起,老子不就考前放话‘一日赏尽太康妓’么,至于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他心中冷哼,脸上板着脸道:“太子高举宸寰,拱卫中枢,所结非朱必紫,所识之人更是博通古今、穷究天地,小臣这点微末道行殿下自然是看不上眼。”
话里话外怎么有股穷酸味,还带着丝丝阴阳怪气之意?
夏侯淳诧异地回头,旋即释然,脑中迸出这位昔日的荒唐行径,彼时世人盛传太康‘八骏’,尽皆文韬武略,得其一便可开创‘文治武功’,名垂青史。
而这位忝居其末的翁伯英更是被视为‘最被低估’之人,其威望最低,势力最浅,却也是潜力最高。
但正是因为名声不显,以至于蹉跎数载岁月,颇似郁郁不得志。
八人中目前仕途最好的乃是‘八骏之首’霍筠,其人以‘书判拔萃’科入驻吏部书令史,一路高歌猛进,三进三出之后,方才坐稳五品吏部郎中之位,掌执流铨,校试铨注,分授流外之官,亦被誉为‘最佳侍郎候选’。
其次便是‘忠心不二’关九思,自起居舍人出道,再借太子夏侯淳之助由幕后走向台前,担任侍御史,及至而今踩太子上位的‘给事中’。
八骏虽同属靖国,却相隔两朝三代,其中‘风度翩翩’宋子羽年纪最小,尚未及冠;先帝老臣吕祥最长,已过六旬,迈入暮年;霍筠最具权势,却也最为低调。
关九思乘龙而起,风头正盛,近来在朝堂纵横捭阖,杀神弑佛,干掉了数尊大佛,堪称如日中天,被誉为萧妃‘小马仔’。
而其将工部侍郎吕祥撵走之后,再次朝‘张党’开炮。
先后拿下了因数年前上书‘后宫不得干政’的儒林学宫大掌院韦玄成、枢密院副掌院许陵以及宗正寺夏侯濂,可谓‘战功卓著’,威名赫赫,已然可达到令太康闻其名则色变,见其人当悻然离场的地步。
然而关九思虽因此被萧妃提升为从四品上的谏议大夫之位,但私下里他也背上了‘两姓家奴’的骂名,算是敬畏参半吧。
这位翁伯英看似投靠萧妃日久,但毕竟未曾建功,故而默默无闻,其人眼见踩着太子夏侯淳上位的关九思日益威隆,他自然越发不是滋味。
这不,听闻太子将过潼关,也准备来个‘为主分忧’,杀掉夏侯淳,为萧妃永绝后患。
夏侯淳倒是不恼怒,你若有本事,踩着本宫的脑袋上位又如何,说不定我还帮你垫垫脚呢。
可你若本事不济,或者材质平庸、眼高手低,那没办法,我只能将其溺死在雍京河岸了。
眺望山巅,坐南朝北,似有南雁北归,寻巢觅祖,路径竟与夏侯淳一致,他轻吟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翁伯英目光闪烁,暗自瘪嘴,刘文珍肃然凝神,唯有陈玄离缄默不语。
夏侯淳轻叹道:“朝中人才济济,却不为我所用,边疆锋镝肆虐、金戈铁马,却只有将卒保家卫国,本宫虽擅党争,却不喜内耗,我靖国大好儿郎若非马上建功,如何能以威服众?”
他转头看向翁伯英,稍作沉吟后,沉声道:
“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本宫名义上是被‘中枢’外贬,实则是我连夜恭请张相将我调出太康,自党争这滩泥淖中抽身而出。你效命萧妃多年,却怀才不遇,不是你不够优秀,而是无人在意你。”
翁伯英抿嘴不言,太康啥都缺,就是不缺人才。
即便他被誉为‘太康八骏’,战战兢兢多年也不过捞个翰林院捧书郎,圣人高兴时赏赐个‘棋待诏’,有求必应,不高兴就闪一边去。
所谓的‘才高八斗,他占一箩筐’,在圣人眼中不过闲暇时的调味剂;昔日喧嚣尘上的‘翁帅’之誉也随风而逝,靖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所以他才铤而走险,前来潼关讨口饭吃。
抿嘴片刻后,翁伯英转头,瞅了瞅千骑营,与身后吊着的诸葛诞、苏鬼头以及刘文珍三人,再面无表情地道:
“殿下想要招揽微臣,这点资本,恐怕还不够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