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一连又唤了庚年几声,看他果然没有反应,还同先前一样伸了手要去搡他,庚年见状立马翻身逃开。
出手搡空,大明望着没有触到应该触到某人的五指,终于有些明白过来,这朝四海,似乎故意在躲他?
正怔想其中缘由的当儿,宋凛开口问他是否知道萧立身在何处,大明愣愣颔首,后记起自己当下应该操心的事,不再失神,又忙忙慌慌将宋凛领出去,“三皇子,这边请,军师被单独安置在西院的临湖阁楼之上…”
一边走,大明一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大到萧立的身体,城内外的战况,小到这样一处偏宅里竟还砌有一座阁楼,也不知是何等样一位人家,明明家财万贯,却要在世人面前装作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等等。
宋凛默默听着他说,偶尔轻嗯两声以作回应,只在关乎萧立的时候,肯多讲几字,大明习惯他的脾性,并未觉出任何不妥。
又走一路,当二人往阁楼上爬,大明忽然停下脚步,回过身神色凝重的看着宋凛,忐忑问道:“三皇子,您…您打算如何处置那姓朝的人啊?”
他们二人离开庚年房间之前,宋凛被他领着往外走几步又倒回去将庚年拿绳子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梁柱之上,他无意杀他,却也没有要放了他的打算。
大明有些不忍,虽然不过相处了短短几日,宋凛微微仰头,没有疑问,亦没有恼怒,这个问题他也没有答案,庚年本来就是个已死之人,现在活着的,是朝四海,他与朝四海确无深仇大恨,然他是徐煌手下一条走狗,即是同他更加地不相为谋,是敌对者,那么他就该同徐煌一样,被清逐出人世,以绝后患。
可他若诚心悔过,又何必赶尽杀绝?
宋凛到底做不了决定,他不善言辞,更极少表露自己的真情实感,却不意味他当真就冷酷无情,庚年在他宫中守卫数月,总归和别人不太一样,但他不会囿于旧交而变得优柔寡断,所以现在问题不是杀不杀庚年,而是杀了他与留下他各有甚么意义。
如果两者全无二致,他倒不介意留他于世苟延残喘。
只是要弄明白前后之间的差别,必须要先救回萧立。
四平二十八年四月十五,前两日宋澄支越几路军大败程振叛兵,并将他们撵逐到五邑山下之后,放晴过小半日,之后又是一连几日,整个四平的天空再次被压城欲摧的黑云笼罩,不多时候就又下起了滂沱如瓢泼的大雨,一下就从早到晚没有间歇。
好在护城河猛涨的河水经过支越周虎彪带着一万兵挖渠引流去了泾河,没能祸及到京城里的百姓,只是那被无尽的鲜血染红过的河水,虽然已经流尽血色,却仍在所有兵民的心中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但不论曾经的战斗有多么激烈,他们既然活了下来,就要活得比盛世之时更加卖力。
幸运的是,因为那名叫萧立的军师献出了引流泾河、夜袭敌营毁损敌军粮草的连环妙计,虽也惨死了不少兵民,轰塌了不少房屋铺面,导致很多百姓失所流离,但总归还是保全了京城的原貌,罹难的百姓兵士都做了安抚补偿,立功的军士也都各有嘉奖,随着程振叛军的败逃,大家终于都能松出一口气,不再每日里提心吊胆。
王衡在自己的相府里小办过一场庆功宴,太皇太后齐郁闻得程振兵退的消息,也让打开国库,普天同庆,并自掏腰包重建被战火波及的街巷家宅,她自己倒是连着吃了几天素,借以感谢上苍垂怜,没有让他儿尧术的天下毁在叛贼手里。
虽然尧术早已崩逝多年,如今这四平,除了她自己以及张国远王衡这等几朝元老,可谓半点没了文丰皇帝在位时的影子,但她不管,不管更朝换代多少次,皇帝的宝座总归是从她儿那里传下去的,只要她还在世,那这天下的所有人,都不能不会将她忘记。
即便死了,她两度推举贤君、开国库赈济安定百姓的贤名也会千古流芳,名垂青史。
当然,她并非为了那些虚名才要择能而任,如今她虽贵为太皇太后,但她其实出身低微,对贫民百姓的悲苦无奈尤能感同身受,故而为了她儿的万万子民,让他们不受暴政欺压能够百年千年乐业安居,她拼着一把老骨头,哪怕遭天下人反对,也要极尽可能地在宋澄宋致宋凛三人之中选出接替宋祯为帝的最适人选。
今次退敌,大皇子宋澄功不可没,当然谁都知道,是三皇子宋凛以及他麾下的军师出了一策连环妙计,方能大败敌军,而附属右相张国远二皇子宋致的原副将现右翼将军郭宁也是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
既是说,因为有他们三人通力合作,才能暂且压制住程振的大军,也即,以战功评论,他们三人其实难分高下。
正在齐郁为究竟选谁做皇帝而绞尽脑汁的时候,接连又发生了好几件让她即便有心选择宋凛,却不得不将目光落向宋致的意外之事。
先是宋澄不知何故大败程振之后,本该同众将众臣赴宴一同庆祝战事告捷,却同贴身侍卫支越两人两马偷偷出了京城往南疾驰而去。
他扔下所有的兵将,不顾职责所在擅自出城便也罢了,竟然好死不死撞上了一支说是在寻找都统顾覃的小儿子顾弈兮的三百人叛军队伍。
那支游离小队的领头,便是都统顾武的儿子顾十庚。
顾十庚一行几百人四处寻找不知何故疯跑没了影儿的顾弈兮,找了整整一夜又几个时辰,皆无所获,正准备回京回营——彼时顾十庚他们尚且不知程振大军被退败的消息——路上却遇见了同支越一路疾驰的宋澄。
虽不知他二人究竟何事那般慌张,但顾十庚清楚,这可是他射杀敌军首将立功请赏的大好时机,遂不做多想,便命身后的几百人都做好射杀宋澄的准备。
众人列好队持好弓搭好箭,顾十庚忽然改变主意没有下令立即放出,却让大家看他如何百步穿“杨”,一举夺得头功。
他自己的弓被顾弈兮抱去了不知哪里,便随便拿了身周亲兵背上背的长弓羽箭,也不管趁不趁手,瞄准马背上专心赶路的宋澄便四箭连发齐齐射了出去。
顾十庚很清楚,宋澄错后一步疾驰紧随的支越,是个危险人物,若不解决,即便能杀死宋澄,只怕也没命请赏,但他早已被眼前的利益冲昏了头脑,只想赶紧射杀宋澄,不能放跑这样一块肥肉,而他更清楚的,是自己并不高超的箭术。
虽然时常练,但几乎都是心血来潮,从未有过精益求精不断磨砺的想法,自然也不会真的好到哪里去,所以当他看到自己射出的箭没进宋澄的后背,并他应声翻跌摔下马背的场景,便难抑激动,腾地一下从芦苇荡里站了起来,“直截了当”地暴露了他们的所在。
支越武艺高强,虽然也没有防备暗箭,但好在顾十庚的箭没有瞄准他,让他没有同宋澄一道中箭摔下马背。
看着自家主子受伤坠地,支越第一反应当然是要下马查看,顾十庚忽然腾地站起来,让他发现除了那几支,还有几百支蓄势待发的箭想要将他们杀死,只能暂时舍下宋澄,掉头催马迅如闪电地冲向已经领命射出第一波箭雨的顾十庚一众。
顾十庚一行三百人,相对支越,可谓数量众多,但随着支越的渐趋渐近,他们手中的箭也没了优势,又他们全都是徒步搜寻,哪里经得住坐在马背上抵挡住所有箭簇后猛然袭近的强烈冲击,三两下就被冲撞挞伐得没了阵型。
支越武艺超群,剑刃开合之间,顾十庚手下的三百名叛兵招架不住,人数以极快的速度少了下去,眼见不是对手,顾十庚也顾不上砍掉宋澄的人头回去请赏,便领着已经少不足半数的亲兵们四散逃开,一刻都不敢再多留。
支越因为担心宋澄,没有继续追击,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以为宋澄不过是受了轻微的箭伤,即便落马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事实也本该如此,然而宋澄坠马的姿势却让他弄丢了自己的小命…
真刀真枪对阵程振的十数万大军,都没有把宋澄杀死,却在击退叛军之后,交代在了名不见经传的顾十庚几百人手上,齐郁看着来同自己禀明消息、接替已经瘫痪在床的卫大喜成为清园宫代理管事的刘德海,不禁摇头扼腕。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虽然不如喜欢宋凛那样喜欢宋澄,但好好的人儿忽然就死了,心中总归觉得不是滋味,待要再问宋澄的尸身停放在何处,准备亲自去看、厚葬、拜祭之时,宫内又掀起了另一股轩然大波。
以连晋安为首的十余名大臣,齐齐冒雨跪在她的清园宫外,请下旨将通敌卖国还屠戮无辜百姓的十恶不赦之人——三皇子宋凛——召回京按罪惩处极刑。
去岁京城刘员外一家的灭门惨案,在连晋安连日来的辛苦奔波查探之下,终于使其背后的真相浮出水面——刘员外,本名刘盛天,主营丝线生意,小至民家,大到朝堂,都会从他那处进线定线,在获得官府许可之后,更与周边一些国家,亦有生意往来。
然而在其声名如日中天之时,却在一夜之间被灭了门,人杀了不算,之后更被放火烧光了所有家宅产业,使得昔日繁华尽作一片灰烬。
京城境内天子脚下出了这么一桩大案,按理说刑部绝对不敢怠慢,将京城甚至整个四平翻个底朝天也会把幕后凶手揪出来严惩才是,但三个多月过去了,没有一点结果不说,这件事虽然没有被朝臣百姓们淡忘,却几乎没有人想再提起,似乎已做往日烟尘,翻过了篇,真相如何都已经不再重要。
严格说来,也不是几十条人民果如草芥,真相不够重要,而是因为,大家都清楚,这幕后操纵之人位高权重,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样的话,听听也就罢了,或有先河,然在四平,却是无谓之望,没有人会觉得皇帝、大臣能够一视同仁,既然撼不动那些可一手遮天的凶徒的地位,那又何必硬往刀口上撞,老老实实闭紧嘴巴,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才是正道。
但事情的发展着实让人意想不到,时隔数月,不仅有人重新提起这件无头冤案,还直接闹到了太皇太后那里——废皇帝一死,新帝人选未定,右相神智失常,左相也不敢妄自尊大,朝中的一切主宰大权,自然而然就又落到了太皇太后齐郁身上。
最最不可思议的是,那起灭门惨案的真凶,竟是当朝三皇子宋凛,且人证物证俱在,宋凛便有百口也莫可辩。
齐郁被刘德海搀扶着站在殿廊之下看大雨中跪在地上高举装着状词的长条漆胶木匣,听着他们众口一词让立即将三皇子凛抓回来问罪,沉默了好几息没有说话,她的一双泛着黄浊之色的眼睛里雾蒙蒙的,看来很是痛心疾首。
但是跪在雨中坚持要治宋凛罪的那些大臣们看不见不想看,立在身旁能看到的刘德海等人却不敢看或者装作看不懂,这等大事,不是他们这下下等奴才可以插嘴干预之事,他们要做的,只有等待主子做出合宜的决定然后服从,仅此而已。
至于自己究竟是为了大皇子被叛贼射杀尸骨未寒而心痛,还是为素来以为沉稳持重的三皇子凛竟是如此不堪恶徒而失望寒心,或者是为了那个用意昭著,想趁机铲灭所有敌人的最终获益者的险恶之举深感悲戚,又或者是为自己那早逝的皇儿座下的江山国朝将就此没落衰败直至湮灭而凄惶,齐郁本人也说不明白。
她望着天地间不散的阴霾雨幕,长长地叹口气,捏住帕角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渍,后振作精神,让传她懿旨,召宋凛回京。
当刘德海由一众羽林卫护送到得麓湖城准备宣旨之时,宋凛他们继为几日之前的大胜全城欢庆、由官府出面出钱组织全军全民同饮同乐过后,正在为宋澄的不幸身亡舍宴祭奠哀悼。
喜悲交加,宋凛萧立萧远萧进赵拓他们单独在府衙开办的宴席,竟一连办了两日不曾散场。
只是众人参宴的心情,却早已不再雀跃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