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安排去查探宋凛杨思迟迟没能入京归城的原因、如实禀报宋澄之后,被“强制”休息一日的支越,神情怏怏地倚靠在廊口、被雨溅湿了底部的碗口粗细的圆柱旁凝神观雨,许久都不曾移动分毫。
“相公,何事让你这般心绪不宁,苦脸愁眉?”
杨柳喂过印泽将小娃抱回摇床,后脚步轻盈地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多次的亲密接触之后,他们彼此之间都不再感到拘谨。
支越感受到肩上传来的力度,回过头淡然一笑,将杨柳揽进怀中。
杨柳目含秋水依偎在他胸前,“可在忧心大皇子?”
听不见支越回复,她便自己猜测,他们二人相处虽不过短短数日,但她对支越已有八分了解,除了公务,除了宋澄,他不会再为别事烦忧,就连她也不例外。
当然,这也是她推己及人不愿拖累的结果。
支越点点头,并未立即回答,双手抱在杨柳腰间,下颌轻触她的头顶,想一阵,方才开口:“大皇子今日视察军营,未让为夫跟随,总觉着蹊跷难安,这在往日,是决不可能发生的事…”
回想今晨宋澄嘻嘻笑让他不必整日跟在自己后面转,而今有了家室,理当多些时间精力陪伴独守空房的娘子,他不过是去军营巡视一番,不会出事,哪怕真有意外,营地里那几多兵士,还怕护不了他一人周全?
他自然不依,但架不住宋澄的再三坚持,只好作罢,但即便回府,他也难得安宁。
一来疑惑宋澄特意将他支开的原因,二则为宋澄不再全心全意相信依赖自己而黯然伤神,第三,则与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的皇帝驾崩一事有关…
对于悉知个中详情的他来说,宋祯已然被废,辞世与否无伤国体,不痛不痒,但对于城中的百姓来说,却非如此。
“相公,若果真放心不下,便去寻了大皇子看看,家中之事无甚要紧之处,你安心地去,无需挂怀。”
家宅本是可以休整疲惫,抚伤慰痛,让人放松愉悦的一方净土,他却不展愁眉,忧心忡忡,那便不该将他捆缚强留。
杨柳虽是个无知妇人,胸无点墨,但也晓得,男人当以国事为重,大敌当前,只顾儿女情长卿卿我我,国若亡破,民则不附,又何以立命乐业安居?
况且,她家两位公子,也需有人帮扶照顾,支越无疑是那最适人选。
闻其所言,知其心善,支越将人更抱紧几分,又几息沉默,方才下定决心似的温柔笑道:“为夫有错,不该让娘子为了为夫的事这般劳心伤神,委屈你了…”
“相公…”杨柳脉脉含情抬头望,四目相对间,岁月如花静好。
宋澄见有那么多人围堵自己,转身要逃,却被一双大而有力冰凉的手剪缚胳膊,“还想跑?!”
那人语带轻蔑,话毕回头吩咐“拿绳子来!捆严实点儿!”
被几个民丁捆紧后抬着便往营区外面走,宋澄惊恐呼嚎:“你们这群刁民,究竟要干什么!本宫可是皇子,是反叛的唯一主将,不想被叛贼斩尽杀绝,就识相地赶紧将本宫放了!否则…”
不待宋澄说完,那领头的人再又一声嗤笑:“哼,主将又如何,我们抓的就是你!?
怎么,还想仗着自己皇子的身份作威作福?你那皇帝老子都驾崩死啦,还跟我们耀武扬威呢!
劝你最好老实一点!否则惹恼了大伙儿,便将你一刀解决,送个人头过去,程将军也不会介意!
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是!是!”
领头人话音落,其后站着的,宋澄身下抬着他的几名民丁都齐齐应和,态度激昂,声音洪亮,完完全全盖过了哗哗啦啦下个不停的疾风暴雨之声。
宋澄头回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一时间愣了神,张口欲说的话,直接卡在喉咙里,变成哽咽。
领头的见他突然老实下来,停止反抗,哼笑一声,不再多费口舌,让众人加快脚步。
一群人快步走,靴子踩近泥浆咕叽咕叽响不停,所过之处脚印杂乱,看不出走过多少人,就像野猪儿寻食踩出的蹄印儿到处都是。
好一阵过后,宋澄才终于缓过神来,感受着啪啪嗒嗒直接打在脸上如鼓点响落的雨珠,以及身下人急速走动传来的颠簸,他睁大眼睛望着天,想认命,又不甘,可被捆缚了手脚的他,应当如何自救?
只能盼着别人来救,可这个别人,是什么人?
他不禁后悔未将支越带在身边,否则这些虾兵蟹将,再给他们一万个胆怕也不敢这般猖狂。
可他因为自己心里的那点疑忌,又有事要同王衡单独商量,约好午膳去王府共用,后再继续巡视,不曾想,中途出了杨思以及刁民暴乱这些个破事,到现在,莫说赴约议事,能否成功脱身都是问题。
冰翁泰山怕已心急如焚坐立难安了罢!
父皇驾崩之事,他们业已听闻了吗?
宫内想来已如狗跳鸡飞,乱做一团,宋致这会儿估计已在父皇跟前哭得死去活来,老三呢,又身在何方?
想到宋凛,宋澄突然惊魂一颤,那个杨思,乃自白书封地前来支援的蕃将,他都入了京回了城,且按杨思的说法,他们今晨便到了城内,宋凛还先他们许久独自回了京,可为何到现在也不见他来同自己复命?
莫非他有所觉察、隐瞒、果然生出了二心?现在同那宋致一样,在太后、太皇太后百官大臣们面前做假演戏,乞怜表意搏同情,甚至他们都已定好此后由谁来继位登基…
宋澄不敢想,不愿听,没胆问,愤恨的拳头握不紧,而他的当务之急,是要从这群刁民手中保下自己的命,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正要同那领头之人乞恕求饶放过自己,人群后方突然传来拳脚入肉、兵器碰撞、打斗厮杀的声音,宋澄一瞬欣喜,扬起脑袋想要望看是何人前来搭救,但不等他看清来人样貌,那领头的男人便厉声粗气同抬着宋澄的几名民丁吩咐:“你们几个抬着他先走,余下的,留下来解决这个捣乱的人!一起上!”
领头的男人见那人力大如牛,哪怕只一支胳膊也能直接将一个几乎与自己同等体型的壮汉举起扔飞、一掌可击三人、一拳可碎颅骨,便知道此人不好对付,遂让民丁群起而攻,双拳难敌四手,再厉害也不可能以一当百,何况他们整个三营的兵都聚集在此,还怕拿这独臂疯子不下?!
同众人缠斗一阵,杨思自知再打下去,他占不到丁点好处,还可能死在这群已经发了狂如疯狗乱咬的刁民手中;而且,若不能尽快将宋澄从那几个已经跑远无踪影的民丁手上救下,待他们将人交给程振,可真就万事皆休了…
渐渐的,杨思从一开始的主动攻击完全变成被动防御,民丁们越围越拢,越集越密,如一堵堵不透风雨的厚墙,要想从中开出一条路,简直难于登天。
但好在,墙体虽厚,却不高,杨思瞅准这一点,纵身一跃直接踩在人墙的头顶肩膀脸上飞出包围圈去。
领头的男人抄着手在一旁看见,命令吩咐众人赶紧追。
被杨思救下,宋澄千恩万谢过后,为免再有刁民闹事,或者宫内也有取他性命又或阻拦不让他靠近皇帝的心怀不轨的人,宋澄请他务必将自己送至衍宿,待退却叛军必有重谢。
杨思自然义不容辞,倒不是为了宋澄口中不定能够兑现的谢赏,但求个心中无悔无愧,万一宋澄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可不好同守下的蕃兵们吹嘘炫耀是自己间接导致了四平的种灭国亡。
当二人到的衍宿,已经酉时近半。
见他们出现,王衡老眼通红,一脸惊喜地颤颤起身来迎,宋凛仅随其侧搀扶,宋致听见动静片头来望,却只横瞪几人一眼便握着太后朱秀的手继续安慰。
许是宋祯的离世对王衡冲击过大,短不过几个时辰,他仿佛又老数岁,体态愈发龙钟,憔悴沧桑得让宋澄见若不识。
“冰翁…”宋澄见到自家岳父,先前险丧刁民之手的恐惧后怕委屈涌上心头,鼻头酸涩唤一声,看到宋凛亦是倍感亲切,语带哽咽握住老人身过来的手,“明易来迟了…”
王衡摇摇头,看他浑身泥浆不堪狼狈,好容易平复忍下的泪又韫湿眼眶。
宋凛唤一声皇兄又同杨思颔首,虽然惊疑本该在宫外驻守的此人为何会出现在皇帝寝宫,还同宋澄一起,但想说的话想问的事全部忍住归为一句“皇上崩逝,程振必将趁势来袭…”
听到这话,宋致朱秀一齐转头来望,殿内的宫女太监也都相觑惶惶,惴惴不安起来。
宋致拍拍朱秀手背,松开老人朝他们走过来,似笑非笑地盯着宋澄宋凛,“程贼有何可怕!父皇驾崩固然会动摇一定的军心,但只要在叛军有所动作之前,举立新帝,然后率军亲征,还怕不能军民一心破阵退敌?!”“说得可真轻巧!”宋澄耸眉不悦,看着宋致心里反感,听他说话更觉腹中翻涌,作呕欲吐。
但比起反驳宋致,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解决,否则别说同宋致争夺皇位,他能不能安然活过今日都是问题。
不再搭理宋致,宋澄将宋凛杨思拉出殿外,寻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开口问:“而今民怨沸腾,刁民暴乱,欲取本宫项上人头,当如何解…”
强忍着忧戚焦急,宋澄简单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宋凛做了一番说明,后语带恳切央求:“老三,你一定要帮为兄想想办法啊!”
宋凛独自回京之后便一直处在深宫不曾听闻抽丁暴乱之事,闻言面色凝重,沉默许久都未再说话,当宋澄不堪沉默开口催促,他才望望杨思后凝视宋澄坚定回道:“为今之计,必先抚民之怒…”
“本宫自然知道要安抚民众,可如何做?难不成将那些老弱病残的刁民全部放回家中?即便放了,又果真有用?”
杨思适时插话道:“只放回那些残兵弱士,怕是解决不了问题,其他营地的民兵也在反抗,而且…”
杨思停了停没有说完,他们入宫来时就有大批的民丁追赶出营到了紫禁城外,这会儿,城外想必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了罢!
“单单如此,自然无用,百姓所以暴乱,大皇兄抽丁之责固然难免,但究其根本,却乃皇上突然崩逝之危,国体动荡,主心无骨,则胜难为,胜不可期,兵民岂能无惧。”
“那还要怎么做?击退叛军又非一日可成之事,难不成真要按宋致所说,立即举立新帝亲征不成?”宋澄虽然别无他法,但他并不赞同现在就另立新帝,一来自己正处在民心向背的风口浪尖,此时与宋致宋凛争权,几无胜算;二来,他实在不信随便选个人做皇帝就能力挽狂澜。
这么一大堆烂摊子摆在跟前,除非神仙降世,否则谁做皇帝都必败无疑。
“想平息民怨,那还不简单?!”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偷听的宋致一脸看戏的表情走到宋澄身后,将他脖子勒住,然后极尽平和地勾着笑凑近宋澄耳边低语说道:“只要将皇兄你绑了交出去任他们处置,还怕息不了众怒?!”
宋澄被他一只胳膊禁锢,本能就要反应回击,但宋致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慌张,轻轻将他松开,“皇兄先别急着动怒,为了四平,牺牲小我,不是应该的吗?!”“那你怎的不把自己绑了交出去?”
“问题是激起民怨的,并非本宫啊,如果随便丢个人出去就能糊弄,你们还用这般愁苦纠结?”
宋澄宋凛并不否认宋致所说在理,百姓虽轻贱如草芥如流水,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糊弄敷衍不是办法。
但把宋澄交出去,也无异于自取灭亡,没了反叛的心骨,用不了多久,四平便会被程振收入囊中,届时宋致想要称帝,也是白日做梦。
“为护大皇兄周全,吾必死无惧,愿代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