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7 诛天灭地(1 / 1)

不待王衡回复,二人便闻丧钟鸣响,穿雨而来,激荡连绵,待循声去望,都不用多想,便都确认是来自宋祯的衍宿宫。

王衡惊而恸容,伞柄从手中滑落,一跪到地:“陛下!——”

宋凛亦是不敢相信,自他从宋澄那处听得皇帝中毒至今,他一次都不曾往见,他并非自责悲怆,却是心存怀疑,总觉不信。

宋祯于他而言,竟是个何样的存在,他并不清楚,所谓父皇,不过一个不痛不痒的代词,好似袁梦从不正眼看他、不与真心相待一样,他对这位高高在上的生身父亲,亦无别样深情。

王衡跪伏于地,垂胸顿足,似乎终于有所意识,一直以来,为了哪位皇子继任大统一事,与右相张国远明争暗斗,几乎耗光用尽了他的全部心力,为人臣子当尽之责,全数忘于脑后,甚至多次埋怨宋祯,自己无力朝政却不愿册立储君代管国事,恋权享乐,昏庸无能。

可当他听到丧钟鸣响,眼前浮现的,却只有宋祯为帝之初的盛世景况,革旧立新,化繁为简,心系黎民,对文丰帝时期养成了声色犬马好逸恶劳之恶习的百姓,严加督促教化,使民乐业安居,一心向善…

“陛下——老臣有罪!愧为人臣呐!”

王衡嚎得声嘶力竭,整个人缩成一团,似要让自己随着雨水浸润进土里,同宋祯一道长眠于地,继续在冥世辅佐伺候一般,宋凛看在眼里,心中不忍,“大人…”

上前将人搀扶起来,“大人肝胆赤诚,心系家国,皇上胸中有数,不会怪罪。”

宋凛说得平淡简洁,看似随意奉承,却一语破的,说进了王衡的心坎里。

他没想到,宋凛小小年纪,却能明白自己为家为国的良苦用心,把他的所思所想所忧所虑尽数归纳在了短短一句话中,实在让他倍感惊奇安慰。

或许,一直以来,他都误会低估了此人?

一边想,王衡渐渐止了哭,“三皇子,劳您带老夫一道去见陛下…”

宋凛双眼微怔,愣愣地望着王衡,确认自己所听无误后,方才拱手应道:“此乃,宋然之幸!”

话毕继续搀着老人,相依相扶以最快的速度往衍宿赶去。

风寒彻骨呼啸,暴雨哗啦不停,浇头灌顶,洗净往日阴郁,无声无息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近。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十五,申时。

当宋凛搀扶着王衡到得衍宿宫外,闻讯不顾更衣洗漱趿拉着一双鞋便飞奔而来的宋致已经冲进门内。

身后跟着止央宫管事刑来,一边提着衣摆,一边举着伞声声呼唤:“二皇子,您慢着点儿,等等老奴!”

宋致没有等他,不管不顾在雨中急速奔走,似乎再晚去一步,宋祯的皇位便会落入别人之手一般,疯狂又好笑至极。

王衡同宋凛互望一眼,都不言语。

缓步入内,不争不抢,老少二人都别无他求,不过来宋祯榻前略尽忠孝罢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宋祯的寝殿之内,除他们三人以及太后朱秀而外,再无旁的文武大臣,莫说宋澄,就连右相张国远,都不见人。

申时一刻,当宋澄同杨思以及周良王安议事结束,从申武门三团二营的主营出来,整个营地都充满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

娃娃们仍旧在雨中奔跑,却不敢出声嬉闹,迷蒙不解地偷偷觑大人们的反应。

渐渐地,听大人们七嘴八舌乱做一团,或抱头惊恐,或拖着瘸腿要往营区入口跑,又或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同伴们呼嚎,更有胆大的,撺掇着其余的人投降叛军,振振有词道:“皇上已经死了,还打个甚么仗!开国将军战功彪炳,凶悍威武,手下精兵无数,一只手就能捏爆我们的头!顾武顾覃两位都统能征惯战,一挥刀,开合之间,我们的腰腿就要分家!

我们拿甚么同他们打啊!就这残肢断腿吗?!

好容易拣回的半条命,又要拱手拿去送人,以血祭刀吗!”

“是啊是啊!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将我等视如草芥炮灰!”

“大皇子自私自利,不顾我们的死活,连老弱病残,大家看啊,甚至连那些个半大的娃娃都不放过,这等不择手段罔顾人命道义,我们何必再听命于他!难道要让他打败程将军,然后极尽所能地鱼肉压榨我们吗?!”

不管老的少的,残的弱的,都义愤填膺,终于不再忍耐,爆发出心中的抗议,誓要活捉宋澄,将他献给程振,以示归顺的决心。

宋澄他们一出帐,便感受到了众民丁虎视眈眈、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周营长,他们这是…”

宋澄不由自主打个寒战,躲到杨思几人身后。

说来也巧,这整个三团二营,除了宋澄以及那些半大的娃娃,几乎每个人都身有残疾或伤势未愈,杨思也不例外。

即便隔着足以模糊掉众人身影的倾盆暴雨,杨思周良也都看出了民丁们眼中的狰狞凶恶,似要将宋澄,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人敲骨吸髓、食肉啖血、薅毛寝皮…

王安周亮一同喊:“大皇子快逃!这群刁民要造反!”

二人话音未落,便见众人张牙舞爪冲将过来。

杨思因右臂受伤,也从未想过会发生此等乱事,所以来寻宋澄的时候,并未携带兵器,但他毫不畏惧,摆好架势,欲赤手空拳与众人搏斗厮杀。

周亮身为三团二营之首,自然也不会临阵退缩,但又不能让宋澄继续待在这处险地,遂偏转过头,让王安带着宋澄速速逃离。

王安本就无意捐躯,他还梦想着建功立业、官复原职,岂能把小命舍在这群刁民手里,不消周亮多说,他就已经拖着肥胖却身轻如燕的宋澄大步跑向营区的后方了。

营区背后,有一道可直接通往申武三团另外两个营地的栅门,只要跑过那道门,他们便可转危为安…

“大皇子,快,快,随卑职往这边来!”

宋澄边跑边回头望,一脸惊愕:“王安,这群刁民是发的甚么瘟?!竟敢袭击本宫!”

“卑职也不清楚,大皇子,先别管他们为何发疯了,逃命要紧呐!待杨将军他们解决了那群刁民,您再关心也不为迟!”

宋澄从其所言应一声,大步流星专心逃命,三两下便跑到了瘸腿的王安前面。

王安不干落后,干脆抬起痛脚单腿蹦,若不是担心蹦的姿势不对摔个狗啃泥,只怕他要将这一着贯彻到底。

杨思周亮一回头,那二人已经没了身影,不由结舌难语,无奈相视一笑,回身正对愈靠愈近、打算绕过他们直接追击宋澄的发狂愤怒的民丁。

“各位老汉同袍兄弟!大家都冷静一下!有什么怨愤不满,说出来,商商量量总有办法解决!单靠蛮力,只能恶化时局!”

周亮不愿真的对自己的营兵大打出手,拍拍杨思的肩膀,让他退后一步,他会劝服众人恢复理智。

杨思略带怀疑地点点头,收起拳头站到周亮后面,但神情却丝毫不见放松,随时准备着以命相搏,即便在他面前的,是残缺不全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他确是带了罪的蕃将出生,最能体会民生疾苦,也知道宋澄将这些人抽集成营上阵送命有失仁义,必会天怒人怨,民心向背,但是,他既为将,受白书之命前来助阵杀敌平叛,岂能眼睁睁看着宋澄落在这群已经失去理智的百姓手中。

他们若能听劝就此罢手,他不会越权追究,可若死不悔改,便不能怪他以强凌弱大打出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再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也不能以下犯上,枉顾法纪。

否则,任谁都敢对皇亲国戚王公贵族暴力相击,岂不要天下乱套?又何谈定国安邦,共襄盛世?

民丁们不听周亮讲,嘴里“少跟我们假仁假义,你们官官相护,狼狈为奸,只会欺压我们良民百姓!”的声音此起彼伏,杨思听不下去,就要动手。

周亮仍旧阻止:“杨将军,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让他们说罢!”

杨思不依:“入了这军营就不再单纯是民,更该是护卫家国无畏死生的兵。

是兵,就得服从命令、遵规守矩!

他们聚众滋事,围堵皇子,是造反,是谋逆!这样你还要护着他们?!”

“他们来此,本非自愿,若不然就要被格杀勿论!这不怪他们啊!”周亮感同身受,心中燃起一股无限的同情悲愤,看待杨思,不免多了些许敌意。

杨思不再与之争辩,神色有所动容,看看或围着自己,或绕过他们往营地后方继续追寻宋澄的众人,收起拳头,不知该如何抉择。

他不禁想到,若是将来,待他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之时,缺着胳膊断着腿都还要被皇帝或者别的甚么将军领袖驱赶上战场同敌人搏命相斗,他又会做何反应,他难道会心甘情愿地做一堵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的肉盾?

只怕任谁都会愤而不平、誓死反抗罢?!

难道这也是忤逆叛国?当被全面诛杀?!

周亮见杨思神情忧郁,知他已被说服,便回转身面对民众:“各位同袍手足,你们也都听到看到了,不只周某,杨将军也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有任何不满怨言,都请大胆的说出来,我们二人,定然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民丁们面面相觑,不敢就信,沉默许久,才终于有人开口说明了情况。

闻其所言,杨思周亮了然又无奈,互相打量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无能为力的表情。

皇帝驾崩之事若已传遍京城,那民心必已惶惶,军心也必动荡,若程振在此时举兵进攻,饶他们有铜墙铁壁,定也难以招架抵挡…

大势所趋,凭他二人之力,再来上百十条性命,也挽不了这狂澜。

难道他们也要同这些民丁一样,反戈投靠程振?

宋澄拖着拽着王安往别的营地里逃,逃到三营,喘口气,再继续狂奔。

“大皇…大皇子,卑职…卑职跑不动了,您快寻个地方藏起来,待那群刁民冷静平复,您再出来…”

宋澄嫌弃地瞅他一眼,望望前方黑压压模糊不清的一片,骂一声“废物”便扔下他独自跑了。

王安喘着粗气惨然一笑,抬头望着宋澄的背影小声嘀咕:“卑职是废物,那也是您选出来的不是!”

正说着,头顶忽然破空一声箭响,嗖嗖而过,直奔宋凛而去。

王安惊得抱头蹲到地上,待确定自己的脑袋还完好无损,才战战兢兢回头望箭射来的方向,入眼便见一黑衣幂篱两腿跨里栅门之上,拉弓满弦,几无间歇地射出第二支木羽,却不再对准宋澄,直直奔他而来。

一息不到的功夫,王安甚至来不及起身动作,便被贯穿头颅,倒地身亡。

黑衣幂篱本欲继续追寻宋澄,但其后的二营那边传来阵阵鼎沸的人声,料想周亮杨思未能阻断那群“刁民”生事,既如此,即便他不能亲手结果宋澄的性命,有那群人在,宋澄也必活不长久,便收了弓飞身离去。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杨思竭力拦阻的声音传来:“周营长!你可清楚自己在做甚么?!”

周亮拨开杨思挡在身前的那支胳膊:“杨将军!周某人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你再一意劝阻,便莫怪周某对你动粗!”

经过反复考虑,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们三团二营四百余人不被送上战场白白牺牲,周亮决定,同民丁们站在一起,只要将宋澄,不论活捉还是死擒,只要将宋澄交给程振,他们便能免去一死,天下又将恢复太平。

四平也好,别的甚么七平八平也罢,他们只是普通百姓,能够有一方土四面墙安家苟且,皇帝谁来当,不都一个样?!

何必无谓挣扎?何必殊死拼搏?哪怕死了,又有谁会念他们一声好?

只怕等到战事一了,那些个靠他们的肉体残躯换来性命的高官显贵,暗地里还要嘲讽他们死得活该哩!

为了毫无紧要的人、为了视他们成百上千条人命如草芥的皇室子弟舍弃生死,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现在,他们要为了自己,去诛天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