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轻拍两下兵卒长的肩膀,以示感谢,“待击溃了程振叛军,你便来我们蕃地做客,本将军必定好好招待你!”
兵卒长连连哈腰点头,笑容可掬,心满意足地目送着杨思策马远去。
杨思到得南城门,要见石鱼,卫兵却让往衙门去寻,好容易摸到南衙府司,一见石鱼,杨思心里的火气又腾腾地冒起来。
他感觉自己像个藤球,被人踢来踢去,石鱼的态度更比郭宁冷淡恶劣。
衙门口排满了长长五列几乎看不到头的平民百姓,一个个都被雨淋得发了胀,蜡黄的、苍白的脸都带着苦色,恐惧而绝望地将衙门口的拿着纸笔登记名姓的捕头差役们望着。
杨思好容易挤到门口,差役不悦心烦地伸手将他拦下:“你是何人?!到后面排队去!”
“某乃蕃将杨思,要见石鱼!”杨思也没好气地回道,若不是他右臂有伤,他们又人多势众,岂能忍得了这小小差役的无礼呵斥!
差役寡闻,不识他身份,只道是刁民在蓄意生事,上脚就要踢,若非那捕头模样的人大声喝止,恭敬请他大人有大量,原谅无知小辈的无心冒犯,只怕那小差役已经身首异处,再不能仗势欺人的了。
“杨将军,石副将就在堂内,小的这便带您过去。”捕头放下纸笔,飞速起身躬腰跨步走进雨里为杨思领路。
“石副将,蕃将军杨思求见…”捕头让杨思在堂外稍后片刻,率先入内禀明石鱼。
石鱼正埋头在案桌上写着什么,闻言头也不抬拒绝“不见!”
捕头为难地望望干巴巴站在一旁,不顶任何用处好比摆设的知府,犹犹豫豫可是了一句。
石鱼正要扬发他走,便听堂下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石鱼,杨某来只是要问问你,大皇子现在何处视察,便告诉杨某,又能耽搁你几分功夫?!”
杨思听到石鱼不假思索拒绝见他,憋一口恶气,直接跨步走了进来。
“你就是三皇子奔波数日往蕃请来的大将杨思?”石鱼将人上下一番打量,面上满是怀疑不信之色,都说蕃兵勇猛,蕃将更是英姿威武,就堂下之人这副臂束裹布、寒碜狼狈的模样,他实在无法将二者挂钩同语。
“如假包换!”
“哦,你有事便同石某说就行,石某自会酌情转达!”
反正不过来送死的炮灰,是真是假又有甚要紧,石鱼手掏耳窝,懒怠怀疑,话毕又埋下头提笔书写,丝毫不将杨思放在眼里。
“你便告诉杨某大皇子身在何处,哪里来这几多屁话!”
石鱼轻嗤一声,心中暗道:果然是山野村夫,何其粗俗!
“大皇子要务在身,不便相见!”
“视察民丁营而已,算甚要务,石副将说话好不夸张!”
好说不听,石鱼渐渐没了耐心:“杨将军,好共歹,你也是蕃将出身,岂不知巡视新兵营何等紧要繁忙?!
而今战事吃紧,不断地有新丁到衙门报到,要编制集营、要制号造甲,要分发兵器;
此外,为能早日安排新兵上阵杀敌,还要尽可能多、狠、快地集中进行训练!
哪怕伙食方面,也都不得不操心劳神,突然征集那么多民丁,连伙房的人手也要大量招募…
大皇子身为反叛主将,如此种种,不得一一关心过问?!
你此刻冒然去寻,若打乱大皇子的巡视计划,影响了练兵,该当何如?”
石鱼一边说,一边吩咐捕头“送客”,知府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无可奈何,而今叛军作乱,他们这些文官全都得靠武将庇佑,已经没了任何说话的底气。
哪怕要骑在他们头上拉屎,也都绝不敢说半个不字。
只是,这石鱼的态度未免过于嚣张,连他这旁观之人,都不免觉得有被冒犯。
“石副将,杨将军,”到底还是怕他二人大打出手不好收场,知府捻须陪笑请他们莫伤和气,一边说,一边拉着杨思要往公堂的门口走,“杨将军,大皇子今日视察,统共二十一个营地,算算时辰,此时应在申武门二师三团附近,将军可往一试!”
知府虽然不懂排兵布阵,但在推运演算方面,颇有造诣,且有过目不忘之能,所以要知道宋澄此时身在何处,并不难。
“多谢知府!”杨思总是不由自主想要抱拳道谢,奈何臂上有伤,动弹不得,只好做罢,走两步又退回来,“申武门?是哪道门?杨某驻蕃日久,不晓得京中变化如此之大,还望知府大人指点!”
当初他随白书离京之时,还只有东南西北四大城门,虽然城内亦有关卡防线,但不曾单独命名,回来的途中也不曾听宋凛肖远提过,故而疑惑。
“申武——九宫八卦之艮,即东北方,杨将军,你出了这衙门左拐,斜穿过三条小巷行至主道,再直行往北门去即可,到得城心附近,便能一眼望见军营所在了。
届时若还不清楚,便问问四围的百姓,也能使得!”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未时不到,杨思便御马到了知府所说的申武门外,雨仍旧无休无止地下着,如飘似泼的水冲刷着已经油光锃亮的街道,地面上印出一人一马高大的影子,杨思勒住缰绳,跳下马背,随意将马儿拴在了城门附近一家酒肆旁的柳树上。
申武门附近几乎不见行人,杨思无心过多打量,他现在只想着赶紧见到宋澄,将他们昨日偷袭失败的情况一一禀明,以便纠察出那匿身于城中为程振通风报信的叛贼同党。
除了宋澄,别人皆不可信,尤其郭宁石鱼——但凡妨碍他面见大皇子的,皆有嫌疑!
如知府所说,到了申武门,果然一眼便可望见军营所在,五色的旌旗耸立入空,便被雨水浇湿皱集在一起,也依然清晰可辨。
快步流星,顺着醒目的旗帜来到营地入口,杨思倍感亲切,果然他天生就是为兵为将的料,一看到熟悉的栅门摆设便心情舒畅。
可没走几步,杨思便又觉得大失所望,迎面见到的营地几乎全是新设而成,丝毫没有历经风霜雨雪、饱受岁月摧残的厚重肃穆之感,这倒罢了,但入目可见,皆是残兵弱士,而最让他难以接受的,莫过于偌大的营区,竟然无人戍守巡视!
他一个擅闯营地的“不速之客”,就那样大摇大摆走在里面,都无人过问。
看着面前东倒西歪,被大雨淋得摇摇欲坠的老弱病残,就那样干巴巴地站在雨里,什么都不做,只是站着,杨思忍不住犯起嘀咕:“大皇子把这些人抽集而来,究竟是何用意啊?这些人能干什么?莫不是要让他们充作肉盾?!”
继续往里,还有一批半大的娃娃,约么也就十三四五岁的年纪,也聚集成群,东张西望,脸上还挂着新奇,互相瞅着指指点点,打打闹闹,似乎并不知各自接下来将要面临何样的境况。
杨思放眼而望,尽是这般光景,不由耸高了眉毛,握紧了拳头,心中愤愤要骂人。
但他来这里不是看这些根本算不上兵种的百姓,他也管不着他们的生死命定,他只要找到宋澄,做完自己该做的事,就万事大吉了。
终于,刻意别过脸不再打量直直往前往右再走百余步,一身金甲、在几要模糊视线的大雨中也遮不住闪亮的宽胖男人同一个脸上缠着绷带的银甲瘦猴面朝杨思阔步走了过来。
金甲侧旁还跟一个撑伞的瘸腿之人。
银甲瘦猴一只眼开合无力,空洞洞没有神气,宽胖男人面带和善亲切的笑托着他的一只手握住久久不松开,“周亮啊,不要太勉强,只要教会他们一件事,上了战场不要往回跑,总不至于毫无生机!”
周亮嘴唇一动有些迟疑,想说的话终归还是咽了下去,用还能辨物的一只眼睛回望宽胖男人,不无感动地谢其提拔之恩:“大皇子,末将…一定不负所望,我们三团二营,绝不会出现任何一个临阵脱逃的孬兵怂兵!”
“哈哈,本宫自然信你!否则也不会将这重任交付于你!”宋澄偏头望望侧旁的瘸腿兵,“王安,今后你便好好辅佐周营长,不比你伙房那烧烧煮煮的差事强?”
王安哈着腰陪笑,“大皇子说的极是,您对卑职的再造之恩,卑职永世难忘!”一边说,王安瘸着腿俯身到宋澄周亮跟前,要行跪礼叩拜深恩。
短短几日,大起大落,王安虽然只在伙房待了不过两三日,但他再次深刻体会到了人无权则寸步难行的警世真理。
没有权力,人便如牛羊轻贱,任谁都能打骂戏耍,还比不得一根烧火棍金贵讨喜。
所以此次抽丁,当集成这个弱残民丁营,他便主动请缨要来管理。
可惜,覆辙之鉴在前,宋澄万万不肯再将“兵”权交到他的手里,只给了他一个随侍周亮的差使。
但即便如此,王安仍旧心怀感激,为一人做牛马,总比低声下气卑躬屈膝地伺候牛马强。
见人二话不说扑通要跪,宋澄周亮一左一右赶忙搀扶,待站稳了,宋澄面露欣慰赞不绝口夸耀:“本宫果然没看错你!”
杨思无暇再听几人互相恭维,神情严肃大步近前,“蕃将杨思,参见大皇子!”
五六个时辰睡下来,肚子饿得咕咕响的程振终于扶着脑袋坐起来,半眯着眼睛四下望望,挪挪屁股准备下床,一脚伸下去,撞倒一只酒瓶,哐啷一响让他瞬间清醒。
他这才记起,自己昨个喝得迷迷糊糊,便就近睡在了长木桌上。
“来人呐!”揉着脑仁下了食桌,程振只觉浑身软绵使不上力,方走一步踩个圆杯“啊”地一声便仰面朝天摔下去;于是粗声粗气换来帐守搀扶。
帐守闻声赶忙应是,其中一人惶惶撩开帐门跑进来询问,见程振半瘫在地上独力难起,遂扔下手中的长枪微屈双腿从程振腋下架出胳膊猛力上抬,奈何程振体型太过彪壮,任那帐守使出百二十层气力都抬他不起,只好又唤来另外三人各抬一肢。
程振“哎哟哎哟”哼哼唧唧,被抬靠到床边,又要下地,“本将军不愿躺着,”但见桌边一片狼籍方才作罢改口,吩咐几人先弄来吃的,待吃饱喝足了,再唤来刘升询问昨夜应袭之事。
帐守们匆匆退下忙活,程振拄着头回想已经残断模糊的画面。
当记起密信上那人所做的提醒,程振不禁猛拍大腿,气到发笑:“真他娘的干得漂亮!”
邱良李代桃僵的计谋被识破,那他岂不是白给人送去了三千兵马?
放个屁还能听声响,他这回却半点好都没捞着,丢兵少马不说,还断自己一条路,从今以后再想用间,只怕难于登天。
正当他气得鼻孔颤颤咬牙切齿,不待帐守通传主动来寻的刘升顾覃撩开帐门走进来。
“将军您可算醒了!”刘升露齿而笑,看到程振心气不顺也不觉惶惑惊恐。
程振抬眼瞥瞥二人,没好气问道:“顾武怎的没来?!”话音落又捂着肚子咒骂几个帐守做事磨蹭,“他几个是想饿死本将军不成?!”
顾覃听得他腹中鼓响便退身去催,刘升咧嘴坐到程振腿边,为他脱下脚上的靴子,“武都统昨夜对战三皇子,受了点小伤,现在修养。”
“那宋老三居然能伤到他?!”程振微微前倾,满脸的不可置信,“昨夜战况恁地惨烈?!”
“哈哈,将军放心,我们没占得优势,三皇子他们也没捞着便宜,已经能算意外之喜了!”
“死了多少人?”程振才不管是不是打成平手,他现在只希望有把白送出去的三千兵马杀回来,否则这口恶气怎么消得下去。
刘升脸色平静,丝毫不受程振影响,“杀敌一千…”
话未说完顾覃端着大碗的清水汤面走进来,“将军,暂时只有这个了,您将就着吃点。”
程振扬起下巴望一眼,只有面上浮一层油沫子,外加几颗葱花,实在提不起胃口,嫌弃地推到一旁:“这煮的个甚么玩意儿,放桌上,放桌上,本将军要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