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建言,是已经发布的条例。”李倓更正道。
大唐对律和例是有严格的区分的。
律是成形的基本法,例如《唐律疏议》,它具备普世性,全面而成体系。
例则是针对具体的一些事务,具有临时性、时效性。
律的修改和颁布,是一件非常严格的事情,耗时长,且覆盖面广,不可随时修改。
所以在古代,例是对律的一种延伸补充。
例如汉武帝的《六条问事》就是一种条例。
条例虽然有时效性,但它也具备权威性,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无视的。
薛贞童怔了怔,连忙更正道:“是,是朝廷颁布的条例。”
“既然是条例,那就该履行,是不是?”李倓继续问道。
“是。”薛贞童道。
这时,户部员外郎张合又跳出来说道:“陛下,依臣看,今年剑南道赋税如此之低,也未必是坏事。这说明,陛下的免税条例奏效了,一百亩以下的不需要交税,这是仁政。剑南道百姓无不感念陛下的圣德!”
“对对对,朝廷年初颁布了新的税政条例,这才是剑南道赋税减少的真正原因。虽然国库有些紧张,但给百姓的税免了,百姓感念陛下的圣德,陛下乃是仁君!”礼部郎中卢杞也站了出来。
卢杞是开元年间宰相卢怀慎的孙儿,出身范阳卢氏。
其他官员仿佛找到了一个窗口,也跟着附和起来:“陛下,剑南道一道之赋税减少,百姓却能免去负担,这是好事。”
张合又道:“而且朝廷增设了不少官署,例如造船厂、造纸厂、还有造盐厂、纺织厂,这些都是能赚到钱的。”
李倓点了点头,说道:“朝廷的确有了更多其他方面的收入,以此减轻百姓的负担,以往的租庸调朕暂且不论,一百亩以下该免税的免税,这是朕亲口说的,朕一言九鼎。但朕也说了,一百亩以上的,交一半,当时诸位也没有去反对,朝廷这个条例颁发了出去,一切太平。”
李倓环视一周,再问了一句:“是不是?”
众臣回答道:“是,陛下体恤天下黎民,才有这样的仁政。”
“好,你们说朕这是仁政的,那朕因此,杀几个人,没问题吧?”
“这……”
大臣们被皇帝的这个弯闪了一下脑袋,硬是没反应过来。
等回过神,众人立刻又意识到,皇帝说的杀几个人就是指派一万禁卫军去剑南道这件事。
这他妈的是杀几个人?
一万人围着几个人杀?
一万禁卫军,一人一刀来?
那他妈的比肉酱还要粘稠!
你这风轻云淡地说杀几个人,是怎么做到的啊!
卢杞说道:“陛下,这杀人,也得遵照大唐律法,调一万禁卫军去剑南道,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不但不能威慑,反而引起大乱。剑南道两次兵败,已经人心惶惶。”
“是啊!两次兵败,人心惶惶!你也知道两次兵败,人心惶惶!”李倓语气突然变得锋利起来,目光如同剑一样盯着卢杞。
卢杞全身打了一个寒颤,正要说话,却被李倓打断。
“剑南道两次兵败,南诏和吐蕃勾结,吐蕃还集结二十万大军在陇右,我朝军士在寒冬中誓死守城!这个战线从南到北,有两千多里!加上后勤民夫,朝廷投入的总兵力超过五十万!”
“五十万人你们知道有多少吗!”李倓的声音变得愤怒起来,响彻在大殿之内,“一个县一万人,五十个县的人!知道这五十万人背后有多少家庭么!”
“叛军去年南下,河北道一千万人,减少了五百万人!河南道汴州城旁的汴水被无辜军民的遗体堵塞,汴河之水赤红!”
“管城外,堆积了一堆又一堆的尸体,雍丘之外,雨水漂浮了数十里的尸体!”
“大唐的东京洛阳,少了一半的人!”
说到这里,李倓已经咬牙切齿了。
如果这一切只是从史书上看到,最多也就是一时情绪上头。
但这一切却都是他亲身经历的。
他从江东一路北上,亲自参与了这场天崩地裂的叛乱,自己甚至身处风暴的中心。
他亲眼看到自己从江东带来的那些好儿郎,死在战场上。
他还看到长安城的皇帝和权贵的骚操作,是准备如何坑死前线大将的。
相对正史上,这场叛乱,仅仅只是经历了一年,叛军北撤。
正史上的安史之乱,到底有多惨烈?
李倓无法想象,也想象不出来。
大概华夏大地上,上千万无家可归的人,流亡在荒野之间,每天都有无数人倒下。
大概尸臭味能蔓延南北东西数百里。
“无数人都在用自己的命去阻止敌人,而有些人,敌人来了跑得最快,敌人走了,立刻朝自己人捅几刀!”
李倓的目光落到户部员外郎张合身上,压低声音道:“是不是?”
“陛下……”
不等张合说话,李倓的目光又落到薛贞童身上。
薛贞童脸色有些苍白。
大殿上,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大唐圣人的威势。
这位圣人敢带着三千人,打三万叛军,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平时看起温文尔雅,但一旦爆发,那股气势,如同山岳一样磅礴。
“你们说是自行买卖!朝廷鼓励商业,要尊重自行买卖!好!朕尊重!自行买卖,只要不触犯大唐律法,朕一律不过问!”
说完,李倓的目光瞬间扫到张旸身上:“拿来!”
张旸吓得一跳,连忙将一堆文书呈递过来。
李倓一把抓过来后,扫了一遍,就扔给了张合:“益州新都县县令周阅勾结新都县罗氏,在天宝八年,采取强行买卖田亩的方式,获得两千亩地。牵涉到五十户人家,其中有八户人家前去讨要田亩,被罗家家主罗延指使人活活打死!事后新都县呈报说这八人行凶,罗氏为民除害!你自己看!”
“还有这个,成都墙式,手中一万亩地!霍氏一万亩!先后皆强行买卖,每亩地要价五十文!不卖就诬陷他人偷盗,扭送官衙!当地有百姓前去刺史衙门告状,在刺史衙门门口被打死!”
李倓又抽了几张,扔到了薛贞童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