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朝始,巴蜀之地与齐州之间便有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即使不断有侠客旅者相信过“人定胜天”,却也没有耐心去慢慢测验。他们冲动地运功、提气,以家学秘传的轻功跑过那乌烟瘴气的沼泽地,却最终深陷泥潭。沼泽无声地将他们缓缓吞没,他们绝望地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峭壁,难免觉得自己愚蠢。就算越过沼泽,却又如何翻过峭壁?
于是,沼泽有了个名字,叫“祸水寒潭”,峭壁也有了个名字,叫“古冰绝壁”。闻之,便令朱颜无色,令英雄丧胆。
隐匿于蜀国西岭的卫国旧人,如今都在卫中。他们久居西岭,又怎会不知西岭禁地,祸水寒潭?没有人想死在泥沼之中,没有人想用存活于世的最后一口气,看着不远处的盘龙毒蛇,呼吸沼泽中的乌烟瘴气。所以,没有人敢靠近那片传说中的梦魇之地。
可是今日的祸水寒潭,十分热闹。两万卫国旧人,从九州各地集结而来。他们在三年一结冰的祸水寒潭上步伐矫健、如履平地。他们在这无人禁地高声唱着故国的歌铸长剑,饮烈酒何必轻言万古愁好男儿,四方走不成大志不回头名与利,对与错是非功过后人说成与败,归尘埃史册可为侠客改手握墨黑金刚玉胸有丹心塑铁骨若是卫国百姓苦千里沃土尽荒芜 歌声嘹亮,士气高昂。脚下的祸水寒潭,他们不屑一顾,因为几日之后,当他们众志成城地翻过古冰绝壁,就是令宋军闻风丧胆、令九州华容失色的复国大军!
他们是寒潭地府中爬出的勇士,他们是绝壁云端里天降的奇兵!
寒风入鬓,狐裘难暖心中冷。
诸葛从容走在两万卫士之首,古冰绝壁,渐入眼帘。他隐隐觉得,自己正在走向一堵冰墙。他要在那堵冰墙上凿一个洞,让所有人都穿过去,可是如若凿错一丝一毫,一切便会瞬间碎裂,所有的冰刃都只会刺向他一个人的心。
昨日绝世高峰之上,义父对他所说的话,此时伴着两万军士的激昂歌声,在他耳畔反反复复地回响:
“小容,当你杀一个人,可以阻止千万人之死时,你觉得,应不应当杀这个人?”
当你杀一个人…
可以阻止千万人之死…
手握墨黑金刚玉…
胸有丹心塑铁骨…
你觉得,应不应当杀这个人…
若是卫国百姓苦…
千里沃土尽荒芜…
义父,我答应过恕儿,永不伤她心中牵挂的哥哥,宋王刘。
国须复,但复了国,却失了夫妻信任,我这一生,岂不是枉为男人?
可是,我若只为世间一对夫妻的信任,便去坑害千万无辜将士的性命,让世间千万对夫妻天人永隔,我这一生,还如何得以安宁?
义父说,天降奇兵,孤军疾行,东阳已是囊中之物。当三路大军,十万将士,会师东阳,重立卫国,却又如何确保卫国能够长治久安?此时若仅取东阳,卫国只会在宋军的不断讨伐之中自顾不暇。如若困守东阳,又如何去复齐国之地?
义父的调虎离山之计,连我都被蒙在了鼓里。恕儿,我一直以为,十万大军会师东阳便是复立卫国的上上之策,可是却从未想过,复立卫国容易,重建卫国却难上加难。我只想着,复立卫国,便是报了义父的养育之恩,便能和你远走高飞。
可我竟然从未想过,若是此时只取东阳,不谋玉都,那么宋国王权便会仍旧牢固。只要宋国源源不断地派兵来攻东阳,卫国早晚又会倾覆。到时候,今日的十万大军,便会消磨殆尽,孤魂难安!
此时只有以直取东阳之计调虎离山,攻破玉都,一举掀翻宋国王权,使宋国群龙无首,分崩离析,齐卫两国才可以在复立之后,争取到重建故土的时间。
当阴云下的祸水寒潭飘起第一片雪花之时,两难抉择的诸葛从容豁然开朗。
恕儿,你的夫君不是平庸之辈。我不会负千万将士,也不会负你!
攻破玉都之时,复国盟主会下令生擒宋王刘,绝不让人杀他。不,我会亲自去白玉宫中生擒了他,绝不伤他一丝一毫。我会将他带到你的面前,任由你们兄妹相认,任由你对他从轻发落。我答应了你,不杀刘,却没有答应过你,不灭宋国。
这一世,只要我诸葛从容在,宋国刘,就休想死。恕儿,你的夫君,会让你一生平安喜乐,凡是令你两难抉择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去做。因为我不想让你陷入我刚才的痛苦之中,好似深陷泥潭,万劫不复。
楚国虞陵,早已带苏琴平安返回晟王府的小功臣东方愆,正一手拿着窝头,一手端着茶碗,眉飞色舞地向晟王军中的兵士们讲述他在蜀国和陈国的所见所闻。
晟王府的小爵爷林璎独自坐在一旁吃饭,时不时地朝说书先生般的东方愆瞥上一眼,显然对那小子的得意,极为不屑。
东方愆说:“哥哥们,你们猜,是蜀国紫川懿斓宫里的国宴好吃,还是陈国繁京晋阳宫里的国宴好吃?”
众兵士有的喊着“蜀宫”,有的叫着“陈宫”,东方愆哈哈笑道:“都比咱们的窝头凉茶好吃!我跟你们讲,蜀宫里有一道药膳鸡汤,里面涮着懿斓山里的香滑大蘑菇,那叫一个鲜美!就算是毒蘑菇,我也一闭眼,一张嘴,先喝它个十碗八碗,再去问解药在哪!”
众兵士不禁看了看手中的窝头,忍着口水,却还想继续听东方愆讲故事。东方愆道:“而那陈宫里,有一种手擀的宽面,给陈王和王后做饭的一品大厨子,就站在我门前,挥舞手臂,用内功甩面,将白白的面团,用七成内力,拉成一道宽面!说时迟,那时快,且看那一品大厨子,手腕一抖,轻巧一掷,刚拉好的宽面,就扔进了一鼎滚滚热水。”
一个兵士啃了口窝头,吧唧着嘴,咽了咽口水,不愿再听陈蜀两国的美食,便扬声问道:“东方小公子,那你给我们说说,是蜀宫的宫婢长得好看,还是陈宫的宫婢长得好看?”
东方愆眼珠一转,挥挥手道:“我可是齐国公主的家中小弟,说起来,也是个王族贵戚,那陈蜀两国宫中的宫婢,见到我,都得低着头走路,我怎么可能看清她们长成什么模样?不过,蜀国的王后我见过了,长得确实好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夫君蜀王,长得太难看,与她站在一起,就像乌龟站在翠鸟旁,当然显得翠鸟如仙鹤!至于陈国嘛…陈国有个小公主,名叫李,长得清秀,还给我看了她的书画。虽然她自己画的不怎么样,但是眼光是很独到的。她宫里收藏了一幅她在宫外买的‘临江杨柳图’,柳絮纷飞,如梦似幻,画技惊人,绝非凡品!”
林璎遥遥看了一眼东方愆,静静低头夹菜。那时候,繁京旧城楼,他第一次将自己的画卖的那么贵,卖画的人,就是陈国的小公主李。恕儿姐姐站在他的身边,问那小丫头身上用了什么香料。后来,恕儿姐姐从黑市捣腾回了一堆碧凉凝香。
他起初觉得那么多香料堆在家里,实在太过刺鼻,可是现在想闻,却也仅有一小盒被他带到了楚国。而那一小盒碧凉凝香,被他压在了枕下,永不想再开启,却也永不想抛弃。
他怕再次闻到那碧凉凝香,恕儿姐姐便又会出现在他梦里。
他怕丢掉那盒碧凉凝香,恕儿姐姐就再也不会回到他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