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洒在萧忆的脸上,犹如新生。昨夜她吃得很饱,睡得很沉,有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愉快。
苏琴前些日子苦练曲子,生怕在宋国新君面前出丑。昨日她以为她就要被打入天牢,以刺客同谋的身份被处死。她紧张得一夜没睡,忍着头疼,将一堆问题丢给了眼前这个精神百倍的刺客:“柳腰,你竟然是齐国公主?你竟然敢公然行刺宋王?我们居然没有被打入天牢?我们…这是在哪?”
萧忆无奈道:“对不起,我瞒了你们。”
宋韵见萧忆不予解释,有些生气:“柳姑娘,如今我们该叫你什么?忆公主吗?”
颜笑却一直睁着大眼上下打量萧忆,就好像见到了久仰大名却从未谋面之人。
萧忆看了颜笑一眼,解释道:“我只做过九年的萧忆,却做过十年的柳腰。齐国已灭,我早就不是公主了。”
此时颜笑突然拉起萧忆的衣袖,仰慕地说:“你是齐国的忆公主!没想到我们居然能与齐国公主同吃同住了那么多日子,而且还是大名鼎鼎的忆公主!”
萧忆在各国民间小有名气,一是因为她的确五岁善琴、七岁诗文成诵,二是因为在宋国攻占齐国玉都时她刚巧不在玉都,便成了唯一一个明目张胆地逃脱那场劫难的齐国王室。
数年来,文人墨客将对昔日齐国的思念寄托到这个流落民间却不知所踪的齐国公主身上。而且她名叫“萧忆”,一个“忆”字,承载着追念,所以世人都叫她“忆公主”。
民间有诗:“萧萧暮雨过天际,哀王自刎桃花溪。从此白玉泣血红,故国儿女长相忆。”题曰“萧忆”,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又有诗作:“金刀铁马向南去,欲赢天下九州棋。踏破齐卫两国地,玉都不见哀王女。”无题,也不知是出自何人手笔。
萧忆苦笑:“只怕今日之后,我更加出名了。”
苏琴与宋韵觉得疲惫烦闷,坐在一旁不置可否。颜笑打趣她们说:“你们何苦愁眉苦脸!我看那个宋王人挺好,连刺杀他的刺客都能放过,也不会牵扯到咱们。”
宋韵说:“宋王昨日不杀柳腰,是因为她是齐国的忆公主。当着各国来使,他一定想彰显仁君的形象。我们可是陈国的平民,宋王被陈国送来的人刺杀,说不定一怒之下发兵陈国,而我们正好在宋国的宫殿里做陈国的人质。”
颜笑摇头说:“他若发兵讨伐陈国,岂不是自毁了‘仁君’形象?再说,我们几个微不足道的平民女子,又怎有资格做陈国人质?“
宋韵道:“这不一样。他可以放过齐国公主,因为反正齐国已经覆灭,没什么可以讨伐的。他不会轻易饶过我们陈国,因为行刺之事正好给了他讨伐陈国的机会。陈国是九州五国之内唯一一个可以与宋国抗衡的国家,打败陈国,宋国就可以一统天下了。“
苏琴说:“忆公主,我们陈国与你们齐国自古交好,你为何要扮成陈国人来行刺?若是宋陈交战,你岂不是要借陈国之手报你们齐国与宋国的仇?”
萧忆低下了头。她的确欠她们的,甚至会断送她们三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她也的确存了挑起陈宋之战的心思,借陈国之手报故国之仇。
颜笑挡在萧忆身前说:“你们忘了咱们四人在繁京结拜之事了吗?当时咱们说,生死与共、荣辱同存,到了宋国要相互照应、彼此信任…”
苏琴说:“和我们结拜的是繁京的舞姬柳腰,不是齐国的公主萧忆!”
颜笑说:“有区别吗?齐国都没了,还谈什么公主!她姓柳还是姓萧,都是我们的好姐妹!你们平心而论,若是陈国没了,你们敢来行刺吗?你们有那个本事吗?我颜笑一辈子没佩服过任何人,今日却是的的确确地佩服她!我觉得跟这样的女子结拜,是我今生今世最有意义的决定!”
苏琴与宋韵被颜笑慷慨激昂的语气教训得哑口无言。
萧忆说:“其实你们不必担心,昨日宋王同我说,他会放我们安全离开宋国。”
苏琴惊讶地问:“为什么?”
萧忆将昨日宋王对她说的话转述给了她的结拜姐妹们。颜笑拍手赞道:“新宋王真有意思!比传闻中的老宋王要好多了!也许陈国和宋国根本不会打仗!”
苏琴叹了口气,似乎对能够安全离开宋国也并不满意。颜笑问她:“能安全离开就好,你又长吁短叹什么?”
苏琴说:“如此听来,宋王倒是明理的君王。”
颜笑打趣道:“难道你看上了他?舍不得离开了?”
苏琴红了脸,小声道:“我本就是陈国献给他的人。”
颜笑哈哈大笑,指着苏琴说:“没想到我们眼高于顶的貌城苏琴有朝一日竟然能看上一个男人!忆公主,你快帮她对宋王说说,看能不能将她收入后宫,封个苏美人!”
萧忆难得露出了笑意,点头道:“好。”
宋韵也在一旁拍手笑了起来。四个姐妹笑做一团,好似又回到了一同在陈国排练歌舞的日子。
宋韵问萧忆:“你儿时就住在这白玉宫中吗?”
萧忆说:“是。我与母后住在长熙宫,父王住在永安殿。这里是祈和宫,传说中的冷宫,我从未来过这里,也不知是父王在位时这里就如此破旧,还是后来才变成这般样子。”
颜笑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萧忆说:“我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亲生哥哥和两个异母弟弟。齐国国破时,父王三十岁。因为父王还年轻,哥哥和弟弟们也都小,所以没有立储君,但我想,若是齐国没有灭国,哥哥弟弟们也都还活着的话,大概会立我的哥哥萧寻为储,因为他是嫡长子。”
苏琴问:“他们还活着吗?”
萧忆摇头说:“我从未有他们的消息。也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
四人沉默了。她们之所以结拜,是因为她们都是孤儿。
颜笑跟着祖母长大,为了给祖母下葬,将自己卖给了酒郡的舞馆,若不是刻苦练舞,师傅看她姿容身形都极好,也许早就像舞馆里的其他舞姬,被卖给了达官贵人做侍妾。
宋韵本是戏班子里收养的孤儿,后来戏班子散伙了,她便去歌舞坊谋生,因为嗓子好,一直被留在歌舞坊里赚钱,卖艺不卖身。
苏琴出身陈国的大户人家,儿时便被当做富家千金培养,琴棋书画样样涉猎,却因为家道没落,辗转去了歌舞坊弹琴。
三个姑娘都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所以也越来越同情忆公主。她从皇宫坠入民间,曾经享受过多少荣华富贵,便尝过多少民间疾苦。
颜笑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姐妹四人,在陈国的歌舞坊能好好活着,在宋国的冷宫里也能好好活着。咱们去找吃的吧!”
姐妹四人刚走到祈和宫门口,便有个年长的宫女独自拉着一辆小车迎了上来,说:“有劳四位姑娘在这简陋的祈和宫休息了一晚。奴婢叫亭芳,是永安殿的宫人。大王说还要委屈姑娘们在此歇息几日,莫在宫中走动、引人注意,等时机合适,他会遣人来送姑娘们离开宋国。”
亭芳又指向盖着粗布的小车,说:“这是一些食物、衣物和苏琴姑娘落在宁国殿的琴,若姑娘们还缺什么,尽可以跟我说。祈和宫没有宫人,我会每日过来两趟,给你们送些吃食。”
颜笑说:“有劳亭芳姑姑了。你回去转告你们宋王,就说我们觉得他是个好人,感谢他的…不杀之恩!”
亭芳行礼告辞,四姐妹推着一车吃穿,在祈和宫安居了下来。
日子稀松平常,除了永泰殿的亭芳每日早晚来祈和宫送些吃食,没有别人来祈和宫,而亭芳也话不多,来来回回只说过几句话:“吃的若不对姑娘们的胃口,我可以吩咐膳房换换口味。姑娘们若有什么不喜欢吃的或者想吃的,告诉我便是,我可以让膳房去做。祈和宫偏僻,但十分安全,姑娘们尽可放心居住。”
五六日过去,亭芳又来了。颜笑这几日过得无趣,正好逗逗亭芳:“亭芳姑姑,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亭芳看这小丫头似笑非笑的神情就觉得肯定不是什么正经问题。她不置可否地看着颜笑。
颜笑问道:“你们宋王的后宫里有多少女人呀?”
亭芳说:“宫中有两位美人,还有很多宫女。”
颜笑问:“听说宋王还未立后,你们宫里真的没有王后吗?”
亭芳说:“大王的确还未立后。”
颜笑继续好奇地问:“听说楚王后宫有佳丽百人,而且还立了两个王后,楚王的公子都排着队抢封地,楚国的地都封不过来了,你们大王怎么才有两位美人啊?”
亭芳继续不置可否地看着颜笑。颜笑干笑了两声,继续问:“你们大王有几个孩子?”
苏琴瞪了一眼颜笑,说:“过几日就离开宋国了,你问这么多人家后宫里的事有什么用?”
颜笑看苏琴终于接话了,更觉有趣。“我不是帮你问问嘛!我们不想留的可以不留,但是想留下的人,人家也没要轰走吧?宋王不是还说‘笑纳‘吗?”
苏琴脸红地哼了一声:“你别胡说。快让亭芳姑姑去忙吧。”
亭芳递上一个精致的大木盒子,说:“大王怕你们在这荒僻的地方住得无趣,特意叫我送来一些琴谱、纸笔和围棋。大王还说,姑娘们离开宋国也许也回不去陈国了。他希望你们这几日能仔细想一想,九州之内,想去哪里,大王派人送你们安全过去。”
颜笑大方地接过木盒,笑嘻嘻地说:“你们大王真是体贴!你告诉他,我们四人里有三人都不是刺客,是陈国万里挑一的女子,他若看中了哪个,让哪个留下,也是有益宋陈交好的。”
苏琴打了颜笑一下,拂袖而去。萧忆看着那个精致的木盒子,沉默不语。
又过了八九日,苏琴已将亭芳送来的琴谱练熟,指尖轻盈地在琴弦上拨动。她欣喜地想,宋王留意了我落下的琴,还特地送来了曲谱,他对我…正想着,颜笑走了过来,说:“我们陈国本来就出美人,你苏琴又是陈国万里挑一的美人,难怪宋王对你,又送琴、又送谱!我看啊,我们几个是要好好想想要去哪国流浪,而你,要好好研究一下白玉宫中哪个宫殿最好!”
苏琴白了她一眼,继续弹琴。颜笑又去拉一旁听琴的萧忆,说:“柳腰,你给苏琴讲讲,这白玉宫里,哪个宫殿好?”
宋韵也在一旁听得来了兴趣,说:“我长这么大,还头一回进王宫。听说九州之内,齐国的白玉宫修得最美,可惜进来了却不能随意走动,除了宁国殿和祈和宫,哪都没去过。柳腰,你给我们讲讲,白玉宫是什么样子的?”
这几日大家恢复了以前相处的样子,没人再叫“忆公主”,还是叫她柳腰更为亲近。
萧忆平静地讲述她记忆中的白玉宫。这几日,她十分平静,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她给她们描绘永安殿的大气、长熙宫的华丽,还有怡人园的繁花似锦、凝香阁的别具匠心。她娓娓道来,细腻入微,她们听得屏气凝神、心驰神往。
最后,萧忆说:“齐国出白玉,这白玉宫中我最喜欢的地方倒不是那些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而是望星台的九十九层白玉阶。纯白如雪的玉絮加在晶莹剔透的白玉里,每一层台阶都是一个幻境。小时候,我和哥哥弟弟们经常到望星台玩耍。那时候,爬上九十九层白玉阶就好像能摘到星星。”
她正慢慢诉说,忽听身后有人拍手道:“好一个能摘到星星的望星台。”萧忆转头看去,只见来者不是宋王刘瑛又是谁?
宋王说:“去年秋天望星台的匾额因木质腐朽而掉落,我一直想让人重新修葺,却一直忘了下旨,不如就改名叫‘摘星台’。”
刘瑛像个平常的富家公子一样,竟然对着陈国的四位姑娘行了个礼,语气温和:“实在不是我刘瑛吝啬,但劳烦各位从陈国远道而来的姑娘住在如此偏僻荒旧的宫殿也是迫不得已。”
颜笑立刻摆着手说:“不要紧的!没给我们住大牢已经是厚待了!”但她立刻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后悔地看了一眼刺客萧忆。
刘瑛笑说:“其实宋国的大牢也是个景致。宋国鲜有死刑,取而代之的是生不如死的酷刑。姑娘可听过,宋国的刑具乃是九州之内最出名的?”
颜笑吓得躲到了苏琴身后。刘瑛哈哈大笑,解释说:“不过我宋国对妇孺老幼是从轻处置的。”
苏琴看着宋王,不敢相信她眼前这个笑谈随意的年轻公子竟然是九州之内最强大的宋国的新君。她结巴地问:“宋…大王,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刘瑛说:“其实让你们在此住了十余日,是想等陈国使臣安全抵达陈国国境,也等各国使臣各自散去,让这场行刺风波稍缓一些,等众人忽略了你们的存在,再悄悄送你们离开。毕竟我在众国使臣面前说过,要笑纳陈王的厚礼,算是向各国做出陈宋好和的样子。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因为怀疑你们都是刺客,所以急忙送你们出宫,传到陈王那里,不益于陈宋之间的关系。
而且我也希望你们离开之后,能隐姓埋名,不要再返回陈国,这样对你们也是好的。否则陈王知道你们私自逃出宋国,没有完成他给你们的使命,肯定会治罪于你们。”
苏琴柔柔地说:“大王…其实,你杀我们容易,放我们走却不易。”
刘瑛似是没听到苏琴的话,只顾看着萧忆说:“死有时候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更艰难。但只要挺过一些困难,还是活着更有意思。”
颜笑看刘瑛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于是她又恢复了话多的本性。“宋王,其实苏琴是说,你放我们走不容易,要安排很多事情,所以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就是放想走的人走,让想留的人留下来。这样,陈国给宋国的‘厚礼‘也算被‘笑纳‘了。”
刘瑛笑看着她,问:“哦?还有不想走的?想继续留下来刺杀本王?”
颜笑忙解释说:“不是的,我们几个,除了柳腰是齐国的公主,其余真的都是陈国的普通人,陈国生,陈国长,和宋国没有半点恩怨的。”
刘瑛笑意盈盈地问:“所以你们想留下来伺候本王?”
颜笑忙摆手说:“不不,我不想留下!昨日柳腰还在给我描绘赵国的田园风光还有楚国的烟波浩渺,我还打算去楚国酿酒、开酒馆呢!”
刘瑛又看向宋韵,问:“姑娘想留下?”
宋韵忙摇头,说:“我只想嫁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公子,王宫里的荣华,我享用不起。”
颜笑帮忙解释:“其实宋韵已经有心上人了。”
刘瑛笑问:“是陈国的富家公子?”
宋韵低头说:“是。”
刘瑛点头说:“能让姑娘看上,一定是不错的人。”他又去问苏琴:“姑娘想留在宋国?”
苏琴觉得既然颜笑和宋韵都对宋王坦白了心事,她也应该爽快一些。而且宋王问的是“留在宋国”,并不是“留在宫里伺候宋王”,所以她点头说:“是。”
刘瑛说:“好。”最后才看向萧忆,却什么都没问。
萧忆问:“宋王打算什么时候送我们离开?”
刘瑛说:“三日之后。”
萧忆说:“送我们去楚国吧。”
刘瑛说:“好。”
萧忆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刘瑛说:“忆公主,我来,是想在你临行之前,带你逛一次白玉宫。”
萧忆心中蓦然一动。白玉宫,这是她朝思暮想的家。她人生之中全部快乐无忧的记忆,全部属于白玉宫中。
那时,她有父王、母后、哥哥、弟弟,一家人其乐融融,白玉宫中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还都回荡着他们的笑声。
她的确想在离开之前,再故地重游一次。这样她今生也无怨无憾了。她抬头看向宋王,眼神里有一丝眷恋与感激,但更多的是漆黑而浓郁的悲伤。
刘瑛温和地说:“随我来。”于是转身欲行。
萧忆沉默地踏出了一步,只听颜笑希冀地问:“那个…宋王,可否让我们也见识一下闻名九州的白玉宫?”
刘瑛笑答:“宫中忽然多了四位美人,你们走在一起,还不让我池塘里的鱼都沉了、园子里的花都掉了?你们先换上宫人的衣服,随着安泰四处转转吧。”又吩咐安泰说:“你带他们在后宫四处走走,我和忆公主先走一步。”
陈国三个姐妹被夸赞得心花怒放,立即去换衣装。萧忆先与刘瑛走出了祈和宫。
刘瑛说:“今日后宫的女眷都去女娲祠敬神了,清净得很。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萧忆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我想先去看看我与母后曾住过的长熙宫。”
刘瑛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