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临江城外有茫茫一大片芦苇荡。它虽与楚水一支流相接,但因芦苇茂密,尤其在芦苇花开的季节甚为繁盛,所以往来船只很少进入这迷宫般的芦苇荡。兵家纷争,也都避此芦苇荡而不入,生怕迷境之中,攻守易换,遭人暗算。
宋王刘璟发国书,订于今日与楚国公主东方恕在此芦苇荡中相会,美其名曰:相邀赏月,共度佳节。
因此,芦苇荡里早已布满了错落有秩的楚宋两军。临江城中更是层层禁卫,不允百姓如往年一样大办中秋集市。
刘瑢携薛繁历经排查,好不容易进了临江城,却见今年中秋并无半分节庆模样,刘瑢便让薛繁去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薛繁随意找了个面色和善的书生询问。书生兴高采烈地对薛繁道:“听小兄弟口音,不是咱们楚人,也不是宋人吧?怪不得你们不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薛繁一脸茫然:“还请兄台赐教。”
书生笑道:“看你年纪不大,倒是文绉绉的。表面上,就是一桩风月事。你与你这位哥哥从远方一路行至临江,应该也听说了隔壁宋王对咱们楚国公主一往情深吧?前些年,他们两个闹别扭,咱们楚国的公主带着她和宋王的女儿回了娘家,今日正逢中秋佳节,宋王低头认错,亲自到临江接她们母女回宋国团聚。宋王来此,带了许多宋兵,为防宋兵作乱,咱们的中秋集市只得罢了。”
薛繁道:“原来宋王认错的排场这么大。”
书生哈哈大笑:“宋王在安邑吃了他小舅子一场又一场的败仗,他硬仗打不过咱们楚国,便只好使这样的奸诈手段。众所周知,咱们楚国的这位公主,曾也手握重兵,但她不主战、不喜战,只想与宋国相安无事,算是把她自己和宋王的女儿一起当做人质,抵押在咱们楚国的昭凰宫里,以此止战止戈,才换得了这几年太平无事。宋王既然铁了心出兵伐楚,便得在大战之前接他的心头肉回家。”
薛繁问:“那楚国公主会跟宋王回宋国吗?”
书生叹道:“或许会。宋王想要一统列国,楚宋之战,便迫在眉睫。楚国公主带着宋王的女儿一直躲在昭凰宫里,这一招,已经用到了极限。宋王不可能再有耐心等她回心转意,宋军的粮草也等不了。入冬之后,宋国伐楚之役便需等到明年开春,宋人显然不愿再一年又一年地耗下去。此时宋国之箭,既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么楚国公主只能随宋王回宋国,如此或可截下这把上了箭的弓。”
薛繁皱眉:“天家夫妻斗气,竟然闹成了两国之战,真是不像话。”
书生摇头:“小兄弟,你说反了。这本就是楚宋国事,宋王又是个王权狂人,他对楚国公主,从前是利用,现如今,还是利用罢了。他故意把国事与家事混淆,不过是在野心外面装点了一层人情。宋王小人来楚,真是折煞了今年的中秋美景。”
书生的话,尽入刘瑢耳。
刘瑢沉默。
在赵境时,听赵人议论楚宋之战,仿佛是在茶余饭后议论邻居吵架,事不关己,各有所见。在宋境时,听宋人议论楚宋之战,只觉宋人对宋王的感情,不止敬服,更是爱戴,甚至护短。在宋人口中,他们的宋王,不仅精通诗文琴艺,更是战无不胜的勇士。即便宋王伐楚,大有私情掺入,但宋人仍然愿意帮宋王夺回他的妻女,只为报答宋王对宋国出生入死、鞠躬尽瘁的重恩。如今到了楚境,听楚人议论,反把宋王说成了野心勃勃又奸诈叵测的小人。
世人的议论中,难辨宋王善恶,也难辨楚王聪愚,于是只得将共识聚焦于东方愆的威猛善战、忠君报国之行。在这三位的光环下,楚国公主东方恕倒显得暗淡了。这几年,她的确深居简出,既不带兵,也不理政,与世无争地住在昭凰宫里抚养女儿,世人便渐渐将她淡忘,忘了她曾是白手起家的陈国首富,忘了她曾是鲜衣怒马的齐国女将,忘了她曾是美人榜首,齐王刘瑢,明媒正娶的妻,忘了她领兵救赵,亦是赵王独孤谲的救命恩人,却只记得,她与宋王的流言蜚语,与楚王的不明不白…
恕儿,那些,我都记得。
我还记得,你在东海金滩上给我唱的那首歌——
君心我心思君至今楚水蜿蜒东入羡江皆是我意辗转且长茂茂芦苇柳絮纷飞皆是离人不垂之泪仙沪雪蚕银丝千万皆是我思绵绵缠缠今我来兮步履缓缓今我来兮左右顾盼君心此心可还至今君心我心可还同心 这几年,甘愿隐匿在流言里的你,是不是也如我一样,越痛苦,便越沉默?
君心我心,思君至今。赶在中秋团圆节,我终于走到了临江。可惜今日与你相会的人,并不是我。
曾经宋王妒我,我不甚理解。而今日,我布衣敝履,茫然无助,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得有关于你的只言片语,恍然间,我便理解了当年的他。
芦苇荡中,宋王刘璟正坐于船中感受着风吹芦苇、水波摇曳的片刻宁静。
船头对面不远处的芦苇丛里,两只白鹭飞了起来,坐在他身边的近身侍卫凌飞立即警觉道:“有人来了。”
刘璟并不在意,转头问坐在他身畔吃蜜饯的小女孩儿:“小恩,你猜是谁?”
小恩甜甜笑着:“一定是娘亲提前来见爹爹了。娘亲这么着急,也不知道,她是更想念我,还是更想念爹爹。”
刘璟喂了小恩一个蜜饯:“我也不知道,小恩是更喜欢你的娘亲,还是更喜欢我这个做爹爹的呢?”
小恩托腮想了想,认真答道:“爹爹千难万险地来楚国,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找到我,我自然是感激爹爹的。一开始,我还不信你就是我的宋王爹爹,不信你怎么会亲自跑到楚宫里来接我出去玩儿,不信你真是我那神通广大的的爹爹。这几天,我想吃的、想玩的,甚至我想不到的,你都一并给我,我便再也不怀疑你是我的宋王爹爹了。不过,若说更加喜欢你,还是更加喜欢娘亲,这几日新奇时,我的确喜欢你,但是我跟着娘亲长大,谁也敌不过我的娘亲,所以过几日我看惯了你,还是会更加喜欢娘亲的。”
刘璟哈哈大笑,又问道:“那我与你的两个舅舅相比,你最喜欢谁呢?”
小恩边想边道:“小璎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是我的亲舅舅,我从不叫他舅舅,也不叫他殿下。我的亲舅舅东方愆呀,武功很厉害,他是不是把爹爹手下的好多兵士给俘虏了?爹爹看在小恩的面子上,千万别生他的气。小恩回去后,会马上求他放了爹爹的宋国兵士。”
刘璟见远处的乌篷船渐渐驶得近了,于是叹了口气,最后问道:“所以,爹爹与他们相比,小恩更愿意跟谁走呢?”
小恩眼珠一转,明媚笑着:“我自然跟娘亲走!娘亲跟我说过,她小时候贪玩,离家出走了很多年,所以一直都没有陪着她自己的娘亲,也就是我的外婆。等她回家了,想陪着我外婆了,却没能陪太长的时日。我肯定不会像我娘亲那么傻,我也就贪玩这几天罢了,回去后,我会一直陪着她的。”
乌篷船靠得近了,小恩欢喜地朝船内的人招手,边招手边喊道:“小璎!小璎!我娘亲也来了吗?”
楚王林璎亦朝小恩招手:“你娘亲晚些时候来!我先来见见你这神通广大的宋王爹爹!”
刘璟见来者只是林璎和一船夫,于是吩咐凌飞道:“你带小恩去另一艘船里休息,我与楚王单独说几句话。”
凌飞遂带小恩离开,临走时道:“殿下当心。”
此时林璎已不请自来地踏上了宋王的船,正笑呵呵地对宋王行礼:“宋王殿下,没想到我们楚地的日头这么毒,竟然把你晒黑了。”
刘璟面若寒霜,回礼道:“楚王消瘦了,看来内外操劳,须当量力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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