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外十里山坡上,立起一碑,上书“扁仁桓之墓”。
孙平风走后,众人趁着官兵中毒倒地不起之际,各有心事,匆匆出了这襄阳古城。
伛偻老头坐在山丘之上,向下俯瞰襄阳古城,犹如虎踞龙盘,镶嵌在这山脉河水之间,拒四方之势,再低头看着置于双膝上的暗淡的归藏剑,良久未动。
身后有“沙沙”的声音,老头不回头,淡淡道:“安顿好了?”
“嗯!”
“你们是否要取回这归藏剑?”
“大哥生前说了,此剑剑心已毁,我们也不必纠缠不清。”
老头右臂举起归藏剑,透着夕阳,已不复青光,叹息道:“可惜了这一把好剑。它在老朽手中,可未曾沾染一滴鲜血,为何又如此?”魏谞此话不假,他夺了归藏剑后,封剑十年悟剑道,而后剑道大成,能以剑气伤人,归藏剑至今未沾一血。
石岩道:“前辈有所不知,这归藏剑锻造之初,剑身高温不退,剑胎难以成型。当时的老庄主孙涛是个铸剑大师,他发现铸剑材料均是至阴至柔,阳气不足,光靠烈火淬炼,难以为刚,可惜当时已无其他铸剑材料平衡,尝试多种方法后均无效果。最后,他效仿活人祭剑之法,和扁大哥的爷爷,二人合力将血滴入其中,以二人鲜血给剑胎降温,方能敲打成型,而注入两人主仆情义的血,也成为剑心,这归藏剑也就此铸成。”
“原来如此!”魏谞赞叹这藏剑山庄铸剑术之奇,问道:“那后来呢?”
石岩道:“后来魔教大举攻山,归藏剑就被夺去了,可惜未曾出鞘。”
魏谞寻思道:“我当年夺剑时,百里盛曾言,这归藏剑自夺来后,并未沾染鲜血,只是置于案上,以苍云山之气滋养灵性。”
石岩点头道:“这就难怪了。归藏剑铸成后,未沾染鲜血。而着第一次却沾上扁大哥和孙忆安鲜血,二人皆为当年以血浇灌剑身的前辈后人,剑心能感应他们后人的离心离德,故而损毁,归藏剑锋芒也就不在。”
剑有如此灵性,此些事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不敢相信。
魏谞道:“归藏剑既已毁,你们也可无牵无挂,去他妈的先辈遗言,都是让后人受罪。”石岩不禁莞尔,抱拳道:“剑心虽毁,光芒不在,但它仍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剑。这剑在前辈手中,多年未染鲜血,可见前辈爱剑如命,这归藏剑在您手,也是它的福气。”
老头叹息一声,默默摇头。“你们似乎还有其他事?不妨直说。”魏谞看准他们六人眼神闪烁,隐约感到他们有难言之隐,出言相问。
几人面面相觑,不一会,石岩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双手递了过来,道:“前辈,这是大哥临终前交给我们的归藏剑法,留在我们身上,唯恐不保,所以我们兄妹几人商议,不如交由前辈保存,不至于落入那些歹人之手。”他口中的歹人,自然是孙平风了。
老头没有看,也没有接,淡淡说道:“这剑法是藏剑山庄之物,本由扁仁桓保管,如今你们虽反目成仇,但我身为一个外人,不方便插手。”石岩道:“前辈,老庄主不传剑法而将它交于我大哥保存,定有缘由。实话实说,这剑法在我兄妹手中,以我们之能生怕护不周全,所以才拜托前辈,代以保存。”
老头思忖良久,道:“这归藏剑法我虽没见过,也不知为何要封存起来。但我想它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不如焚烧了吧,大家都清净清净。”他一生最恼恨的就是藏而不用,索性出了这个主意。
石岩思忖再三,心想这是大哥留下的遗物,断然不能焚烧,但他又怕着剑法落入孙平风手中,所以才寻思着将剑法交于宗师魏谞,这剑法在他手里,也不负它的盛名,岂知老头根本瞧不上,这下可难住了他。
“我倒是很好奇这本子里记载了什么样的剑法。”凌楚瑜缓缓走来,身后跟着王如萱。他失手杀了孙忆安,心里是又慌又乱,后来王如萱前来安慰他,说自己亲眼瞧见孙可鑫背后暗暗推了他弟弟一把,他才失足撞上归藏剑。凌楚瑜听完直摇头,虽能减轻一些罪恶感,但仍旧忧心忡忡,这很有可能逼着孙平风倾尽全力对付凌家镖局,说不定还会引来东方家的协助,想到这里就不寒而栗。想着立刻快马回家,与父亲商议对策。正想赶来和众人道别,就到六人献书之事。
“凌少侠…”众人拱手一礼,对他也颇为客气。孙忆安杀了扁仁桓,六人虽恨之入骨,但碍于扁仁桓,有仇却不能报,心里是又气又怒。而此时凌楚瑜却杀了孙忆安,虽惊呆众人,但替扁仁桓报了仇,六人心存感激,对他是礼让有加。
老头微微睁眼,斜视凌楚瑜,鄙夷说道:“小子,这东西烫手,可比你那壬甲龟壳更棘手,你若不想被武林人群起围之,还是别碰为妙。”
凌楚瑜也知这东西会给自己带来的麻烦,道:“前辈,我失手杀了孙忆安,已经和藏剑山庄解下死仇,若能有这秘籍跟他周旋,或许仍有希望。”
老头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是想拿这秘籍去换他儿子一条命?果然够精,一眼就看清孙平风的真实面目,他可是为了大业连儿子都能舍弃的人,不过你想以秘籍换命,先不说孙平风,他们六人怕是第一个不答应。”
萧刚说道:“凌少侠,你为我们大哥报仇,我们感激不尽,但这秘籍大哥千叮万嘱,不要交给孙平风,我们岂会违背他的誓言,望你见谅。”
凌楚瑜嘿嘿干笑道:“我也只是说说,说说而已。”老头闷哼一声,似乎不悦。
王如萱奇道:“这归藏剑法到底有何不同,难不成是很凶险的武功?”
听得徒孙问来,魏谞才肯淡淡道:“据传这归藏剑法乃藏剑山庄孙涛所创。他这个人,不仅铸剑之术高超,而且还是个武学宗师,他从归藏易中悟出化气为剑的归藏剑法,击败欧阳家的浮云剑法,名震天下,此剑法也一跃成为武林中绝学。”
“那既是厉害的剑法,为何不流传后人而是藏起来了呢?”
老头叹气道:“我没有见过此剑法,不敢断言。但依我之见,这归藏剑法既是以气化剑,必定要调动体内阴阳二气。这阴阳气执掌人体经脉气息平衡,相辅相成又相互补给,就好比江河湖海连成的水系水脉,江河干涸,湖海补之;湖海泛滥,江河纳之,若两者平衡一旦失了,无法调节体内真气,那倒是真气乱串,极度容易走火入魔。”
石岩不禁佩服道:“前辈果然是见识超凡,已说的八九不离十。这剑法确实如此。归藏以地为主,地主生气,所使剑招才会生生不息。当年孙涛老庄主创此剑法时,内力深厚,自然能调理抚顺体内阴阳二气。可传至后人,由于内功根基不稳,不懂调节阴阳真气,故而越是苦练,体内真气就越乱,倘若一旦失去平衡,就容易走火入魔。缺阴气的人会越来越残忍,却阳气的人会越来越暴戾。老庄主费了一生心血也没参透这阴阳调节之法。后来魔教大举杀来,夺走归藏剑,老庄主也力竭而亡,在他临死前,为了不让归藏剑法遗祸后人,就将剑法传于我们大哥先祖,并留下遗言,非内功修为高深者不可传,并对外宣称归藏剑法失传。这仅仅名噪一时的归藏剑法就这样被湮没了。”
老头听罢淡淡道:“强招自损。越是厉害的武功,对自身伤害就越深。若没有深厚的内功根基,根本就是在玩火自焚。”
石岩笑道:“前辈说得不错。所以我们兄妹几经商议,才决定将归藏剑法交于前辈。”
“不怕我学了去?”
“不怕!这剑法若是到了前辈手中,以前辈之能,或许能找出其中阴阳调节的关键,能让这剑法流传千古,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魏谞哈哈大笑,忽然双眸闪过戾气,正色道:“小子,想要老朽帮忙?哼哼,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魏谞自悟剑道,自成一派,何须再研究他人武功,也不屑染指他人武功,这本秘籍,你且拿回去吧。”说罢大袖一抡,平地刮起一阵烈风,吹得众人衣衫鼓鼓,几乎招架不住,往后倒去。
魏谞自视甚高,对别人的武学自然也是不屑一顾。其实还有更深的缘由。孙平风一生三愿,归藏剑,剑法和壬甲龟壳,后者他如今已然是不抱希望,这归藏剑剑心损毁,这三个就只剩最后一个了,所以他必定想尽办法将其夺来。寻剑七义中,大哥扁仁桓身故,其余六人武功平平,唯恐不是孙平风之对手,若改日孙平风寻得他们下落,逼问归藏剑法时候,若不在身上,生怕他们会遭毒手。这秘籍让他们留着,或许关键时刻能凭此换取性命。
六人见老头执拗,语气愤慨,也不敢多言语,石岩也只好将这本秘籍藏于怀中。兄妹六人向众人抱拳敬礼,告辞而去。
六人走后,老头似乎有心事,良久未言。
“丫头,过来!”老头终于开口了。王如萱乖巧地走到他右侧后方,席地而坐。
老头看了一眼她,叹道:“丫头,明日师公就要和你分别了。”王如萱有些吃惊,魏谞身上有伤,还想留在身边照顾,急忙道:“师公,你又要去哪?不让徒孙多陪陪您,解解闷。”
老头柔声一笑,和蔼可亲,道:“丫头,要说能跟我聊天解闷,你可比凌小子差远了。”王如萱有些脸红,道:“师公,这是嫌弃宣儿嘴笨?”老头摇摇头道:“不,丫头,你不笨,只是凌小子太贼太精了,以后可有你苦头吃。”
凌楚瑜在旁听了,不禁莞尔,心想这是夸还是骂呢?
老头笑呵一阵,道:“该教的我都教了,你也该出去闯闯,整天服侍我这个老头算什么,况且我魏谞门下第子,岂有默默无闻之辈。”王如萱受宠若惊,道:“萱儿愚笨,师公武学博大精深,我还未参悟透…”老头急忙“诶”了一声,打断说道:“未参悟透就是阅历不够,你年纪轻轻,以后多见识见识世面,走动走动江湖,就自然懂了。我还指望你打败我呢。”说罢又是一阵呵笑。
魏谞一心要走,王如萱拦不住,也心有不舍,道:“那师公这是要去哪?”老头抬眼看了一眼远方,道:“四海为家。”王如萱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这远山邻水,心里突然就落落空空,不是滋味。
“对了!”老头忽然叮嘱道:“凌小子现在惹了祸,你可别跟着他了,不然麻烦一堆。你武功如今可比他高,大可以自己游历。”
王如萱道:“师公,再怎么说,凌大哥失手杀了人,也是为救我们,我又怎么忍心离去?”
老头眉头紧蹙,不悦说道:“你是意思是,我现在走了,就是心狠忘义之人?”
王如萱低头噘嘴,轻声道:“萱儿不是这个意思…”老头对她是毫无办法,叹气道:“丫头,不是师公不理。这世人都说你师公亦正亦邪,你跟了我反而不利。如今凌小子杀了孙忆安,无论如何,藏剑山庄都要让他一个交代,他今后可是众矢之的,你可要想清楚了。”
杀人之事,大过于天,而且大家还是武林同道,依照江湖规矩,非得一命偿一命不可,就连平日里沉稳的凌楚瑜竟都有些惊慌失措,谁知王如萱毫不犹豫地点头说道:“萱儿想清楚了!孙忆安之死,罪魁祸首是孙可鑫暗施毒手,我愿意为凌大哥作证。”她说的言辞凿凿,又忽然觉得有些过于激动,娇羞地低下头。
“哈哈…”老头笑道:“女大不中留。既然你主意已定,那我也不多说什么。”老头忽然站了起来,不再弓着背,而是挺拔高伟,犹如一棵苍松翠柏,回头看了一眼,道:“我走了!”王如萱意外道:“师公,不是明天吗?”老头哈哈大笑,道:“想走便走!”说罢迈开步子,呼啸而去。
应天府东方家,大厅内,东方魄正负手于身后,面朝里,背对门,似乎在思索。
一封拆开的信件,三张写满字的信纸置于案上。良久,这武林盟主又拿了起来,将第一张置于最后,看着第二张信纸,目光久久不离。
“大哥!”人未到,声先至,将东方魄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急忙转身,笑道:“三弟,来了!”
踏入这大厅的是一个约摸四十岁的男子,面容清秀俊郎,上唇两撇八字须更添潇洒之气。
“大哥,这么着急派人叫我,是有何事?”他直径走到案桌左边坐了下来,背靠椅子,拿起桌上的茶杯,啜起茶来。
东方魄也坐下,把手中的信纸放在案桌上,轻推过去。八字须男子道:“大哥,什么东西?”东方魄拿起茶杯,边吹着热气边道:“你自己看。”
八字须男子笑了,道:“故弄玄虚。”右手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拿起信纸,凑到眼前,一目十行。
“嘿嘿!”他略带讥笑道:“孙平风儿子让凌楚瑜杀了,让大哥你主持公道,这不是送上门的机会吗?可以借机绊倒凌家镖局,折了他欧阳靖的一臂。”
东方魄啜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道:“凌家镖局虽大,但它毕竟不是大门派,折了它欧阳靖根本不疼不痒,你再往后看。”八字须男子嘴角一弯,将第一页信纸放在桌上,继续看信。
刚看前几行字,依旧匆匆一瞥,但看到中间时,脸色忽变,腰从椅子上直了起来,将脸凑近几分,一字一字地认真看起来。
“大哥…”八字须男子接连看完剩下的信,手止不住颤抖,激动道:“大哥,这可是天赐良机啊!”东方魄露出久违的笑容,难以掩饰内心激动,“对啊,找了二十年,终于有眉目了。”
男子的八字须微微一抽搐,喜道:“嘿嘿,孙平风这厮,看来是想私吞,不料偷鸡不成蚀把米,死了儿子,丢了人心,这才据实相告。哼,只凭这个线索,就想让大哥替他报仇,抓叛徒,可真敢狮子大开口。”
东方魄却道:“三弟,话不可这么说。只要他提的要求不过分,我大可满足他。不然我怎么能统帅群雄,为我所用呢?”八字须男子赞道:“大哥手段高明。有求必应,这才让群雄纷纷拜服。”顿了顿,双眼放光,道:“大哥,那今日你叫我来,是不是将此事交给我。”
东方魄点头微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八字须男子一拍大腿,喜道:“好嘞,我这就去安排人手。”东方魄道:“三弟,我知你动作迅捷,但愚兄多一句嘴,这件事千万要保密,而且魏谞这个人,不得不小心,你多带高手,以防不测。”八字须男子道:“弟弟谨记了!”说罢就离开了。
东方魄拿起书信再看了看,微微一笑,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