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陆无悔唤下人泡了一壶茶,陆锦年赶忙上前斟茶倒水,恭敬地站在一旁。
陆无悔端起茶,吹了吹,啜饮了一口:“锦年啊,鸿儒书院来狼郡的消息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陆锦年微感诧异,他还以为师祖找他是为了今天饭桌上的事,没想到竟是为了讲会。
“是的,师祖,我已经从同窗们那里听说了。”陆锦年回答道。
陆无悔“唔”了一声,又道:“那你知不知道,这次讲会全程不对外公开,只有参与者、四座书院的讲席、狼郡大族代表以及少数学子可以旁听。”
陆锦年再次点头:“自然是知道的。”
这些事情在书院里传得沸沸扬扬,不用问也能知道。
“那你作为陆家代表去旁听吧。”陆无悔一语惊人。
饶是陆锦年在听到师祖询问他此事的事后就大概猜测到了这个情况,可话真的从师祖的嘴里说出来,他还是很吃惊的。
要知道,鸿儒书院和狼郡三大书院的讲会在学子们眼中无疑是场盛会,每个人都削减了脑袋想要参与进去,实在没能力参与的,也会拼尽全力求一个旁听的资格。
如学子们,这样的讲会肯定只有学问达到书院顶尖层次的那几个人才能参加,其他的只能求一个旁听的名额。
陆锦年在书院虽小有薄名,可也局限于在“努力”上,真要论学问,别说书院,光是斋里的就有很多比他强的,想旁听根本没资格。
但师祖一句话让他轻松得到了这个其他学子羡慕不来的机会,这让他兴奋之余,内心更是充填了浓浓的不解。
师祖对他好,他心知肚明,可人的思维惯性肯定是从自身立场出发的。
陆锦年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也会经常从自身利益和立场出发,只有确定这样做对我有利或者无害,我才会这么去做。
可是师祖呢,他首先是陆家的当家人,其次才是他的师祖,这是一个先后关系,也是一个正常的感情亲疏关系。
陆锦年自忖,他如果有这样的资格,肯定会把名额留给自己嫡系子弟,而不是一个仅靠养子和单方面喜欢来维系的徒孙。
于是他不解地望着师祖,希望他能给自己解惑。
陆无悔读懂了陆锦年透过双眼表达出的心中的困惑,啜饮了口茶,笑着放下茶盏:“锦年,你称呼我为什么?”
他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陆锦年赶忙拘礼躬身:“师祖。”
陆无悔点了点头:“嗯,师祖…那你可知,我与你师父是如何结缘的?”
陆锦年摇头,师父只说他在少年时被师祖收养,前后过程以及在陆家发生的一切从未交代过。
陆无悔呵呵直笑:“我就知道他不会说,因为当初他求着我的时候,可是答应我要成为一代大儒的。”
闻言,陆锦年皮毛炸起。
大儒?
师父曾经想当一名大儒!?
听上去简直像个笑话。
但陆锦年知道这肯定不是笑话,师祖没必要骗自己。
果不其然,陆无悔很快开口,将他与陆渐离相遇并结缘的事情一一讲述。
原来,陆渐离和陆锦年一样,都是孤儿出身,但不同的是,陆渐离原本是在富足之家,不说锦衣玉食,但起码衣食无忧。
可后来他的父母得罪了一个恶吏,恶吏使了点手段,迫害了陆渐离的父母,让他小小年纪便没了爹娘,家道也中落下去。
那时陆渐离便发誓,他要读书做官,然后严惩恶吏。
少年时的陆渐离还不知道科举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考中之后想要做官也不如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可是,陆渐离带着这股怨气,以及家中所剩不多的资财,找到了当时在学府教书的陆无悔,想拜入他的门下。
说到这里的时候,陆无悔停顿下来,扭头看向陆锦年,呵呵问道:“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和你师父一样是猎龙人?其实错了,我不是猎龙人,我是学府讲习。”
陆锦年恍然,怪不得师父说猎龙人无父无母无妻子,师祖却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原来师祖根本不是猎龙人。
如此一来,困扰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得到了解答。
“当时我还在学府讲学,身边环绕的都是官员子弟,对他自是看不上眼的,可他天天跟着我,趴在窗外偷听我讲课,不管是炎炎烈日,还是大雪压身的寒冬,从未缺席,从不叫苦。
也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吧,我给他单独讲了一次,那次之后他成了我的学生,也成了我的养子,我还逼他答应我,要成为一代大儒。”陆无悔徐徐说道。
“那师父是怎么成猎龙人的?”
陆锦年提出心中疑惑。
若师父的理想是做官,又被师祖逼着要成一代大儒,那么本该苦心读书的他,是怎么走上猎龙人这条路的?
说到这里,陆无悔哈哈大笑起来:“因为那时候我得知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也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最后放弃了学府讲席的身份来到狼郡,你师父也跟着来了,他以为我是在考验他的心性,笃定只要通过我的考验,我便会帮他走上仕途,可是…”
可是陆渐离猜错了,那时的陆无悔有些心灰意懒,虽然表面看上去很平静,实则内心郁愤难平。
再往后,陆渐离意识到陆无悔没有跟他开玩笑,他想离开陆家,去寻找新的老师。
陆无悔那时已经对陆渐离有了感情,虽然陆渐离是带着目的靠近他的,但在长期的接触和共同生活中,陆渐离已经把陆无悔当成了父亲,陆无悔也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犯了执拗,一头往一个错误的方向扎,当父亲的如何能眼睁睁看着?
于是,陆无悔有生以来第一次动用了自己潜在的力量,将迫害陆渐离父母的恶劣严惩,并让陆渐离目睹了整个过程。
那时陆渐离说,他恨他。
他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只为有一天能亲手报仇,可陆无悔破坏了这一切。
陆无悔没有说话,他强押着陆渐离去了许多地方,见了很多人,有普通百姓,有高官学子,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孤儿。
从他们身上,陆渐离听到了很多他根本无法想象的故事,也见证了这世间比恶吏还要恐怖的龙兽。
渐渐地,陆渐离眼中的愤怒和仇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惧和麻木。
再然后,陆渐离忽然跟陆无悔说,他要去当猎龙人,脸上的表情,比他当初说要当官还认真。
陆锦年无法想象师父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最后又是凭借什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只知道,师父成了猎龙人,从龙兽手里救出了自己,这是一份奇妙的缘分。
陆无悔幽幽叹了口气:“我教他许多,是想让他实现当初对我的承诺,成为一代大儒,用他学到的学问去造福一方,造福更多不幸的人,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要去当猎龙人…
那时我便后悔了,也许是我下药太猛,良药变成了毒药。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也许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子,但绝对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猎龙人,这世上优秀的读书人已经很多了,但猎龙人还不够多,所以他要去。
我苦劝无果,渐离偷偷拜了一位猎龙人师父,那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带他去了龙殿。
渐离侥幸通过考验,成为一名猎龙人,然后离开了这里,只有每年除夕才会回来看望我老头子一眼。
再往后,我从信中知道了你的存在,他便再也没回来过。”
陆无悔的话到此戛然而止,陆锦年却没有听出师祖到底要和他说什么。
“今天我要和你说的话都说完了,你先回书院吧,记得去旁听讲会。”陆无悔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微凉的茶水,下了逐客令。
陆锦年躬身告退。
陆无悔放下茶盏,看着合上的门扉,呵呵笑道:“渐离,他连犯的执拗,都和你一模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