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坐在书案前,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肚子,两道浓眉紧紧地皱在了一起。他轻声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做惯了王爷,便忘记了征战时的艰苦。”他自嘲似的一笑,对来送塘报的部将夏国相说:“你看,我的肚子上都有赘肉了。”
这夏国相年约三十、胡须满面,一双炯炯有神地大眼始终望着吴三桂。
但此刻,他却楞了楞,轻声唤道:“王爷?”
吴三桂抬眼将他一瞧,笑着说:“怎么啦?莫非你担心我听到败报以后就疯了不成?”
“末将断不敢有此意!”夏国相连忙跪倒,唯唯诺诺地回答。
“行了,你起来吧。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吴三桂语气十分温和,大反常态。
越是如此,夏国相便越是揪心。
刘文秀第一次北伐时,面对节节胜利的明军,吴三桂沉着应付,进攻退守都十分从容。但他从容归从容,却也不似今日这般喜笑颜开。
夏国相奏道:“王爷,伪蜀王刘文秀已破了王辅臣,祁三升也占据了嘉定。这两支敌军宛似两只铁拳,一西一东朝我成都打来。若他们联兵一处,只怕马宝、谭洪他们也是抵挡不住的。王爷,咱们是弃是守,总得拿出个策略来,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
听着夏国相的分析,吴三桂脸上的笑容才由浓转淡。他用双手支着脑袋,轻声问道:“郝浴在哪里?”
“遵王爷的军令,郝浴已退往新津,随时可进驻成都,协助守城。”夏国相答道。
吴三桂点了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无话。夏国相有些着急,追问道:“当下困局,王爷有何指示?”
“我没有指示。”吴三桂抬起头来望着他,面上波澜不惊。
夏国相面红耳赤,不禁提高了嗓门:“兵临城下,成都已危如累卵,王爷食朝廷俸禄,面对此种艰险,便不思报国了吗?”
夏国相追随吴三桂多年,彼此相熟相知,私下谈话时常常不顾尊卑身份。
面对夏国相的责难,吴三桂却是不怒反笑。
他将身子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笑着说:“王辅臣一战兵败,而且是全军覆没,就连他本人也被明贼枭首示众。你可知,这是为何吗?”
“贼兵势大,我军力不能支。”夏国相答道。
“善。”吴三桂点了点头,便好整以暇地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上茶水,细细品呷了起来。
夏国相双眉一皱,箭步上前,伸手便按住了吴三桂端着茶盅的手腕,说:“刘文秀上一次同样势大,我军节节败退,但最后我们依然扭转战局。上次可以,今次自然也可以。王爷切不可灰心丧气!”
“呵呵,国相呀。你可越来越放肆了,居然敢抓住我的手。”吴三桂含着笑意,淡淡地说。
夏国相这才发觉自己的身子几乎完全压在了吴三桂的桌案前,十分地失礼。
“王爷恕罪!”他急忙将吴三桂的手松开,退了几步说。
吴三桂望了他半晌,才又说道:“成都不可弃,但也难以坚守。朝廷部署在江南的大军也是处处受制,难以援救。咱们与其在这里唉声叹气,倒不如喝喝茶,品品画,临死前也不能忘了风雅。”
“王爷何出此言?”夏国相疑惑地问道。
“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此次明廷全线反攻,虽然是先在湖广进兵,进而是浙东。但…”他轻轻呷了一口茶,抬眼说:“巴蜀全省,才是他们势在必得的肥肉。”
吴三桂这话一说,夏国相也是豁然开朗。他细细一想,叫道:“确是如此!”
“嗯。”吴三桂说:“李定国先进兵湖广,牵制了浙东和咱们的兵力。进而,海寇郑森围困江宁,使得江宁大军不能相援武昌。”
“如此一来,能援救武昌的只有咱们!”夏国相接着说:“明军料敌预先,便在半道上设伏,围点打援。而他们打掉的正好就是李国翰将军的镶蓝旗精锐。”
吴三桂一边续茶一边说:“一点也不差。打掉了李国翰,他们便可长驱直入,而我军兵力空虚,难以抵挡。巴蜀,是守不住的咯。”
夏国相目光呆滞,喃喃自语:“原来这一切,全在明廷的预料之中。而我们只被明廷牵着鼻子走,完全被动。”
吴三桂站起身来,一边向里屋踱步一边说:“可不是?刘文秀曾败于我手,此次卷土重来,必要一雪前耻。我军却已成惊弓之鸟,两相对比,主客易势,你说这仗还如何打?”
他说着便进了里屋,几个贴身侍女迈着细碎的步子跟了进去。“掩门。”吴三桂吩咐了一声,侍女便将门关了。
夏国相跟上了几步,叫了声:“王爷!”
但吴三桂没有回答。里屋的门也紧紧关着,夏国相不知他在里面干什么。
但夏国相冷静下来,细细思考,只觉得吴三桂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里,对局势的分析竟如此地入木三分,对他便越发地佩服了。
“王爷,大事虽然难为。但咱们既已投入清国账下,便不能自暴自弃。”他在外面来回地踱着步子,细细地劝说里面的吴三桂:“今日虽险,但也不及困守保宁时险,也不及与李闯百万之众激战一片石时险。王爷是福将,朝廷知道,将官们更知道。只要王爷坚持下去,或许还有转机。”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但屋里面仍没有半分的动静。夏国相不禁心焦起来,轻轻推着门,那门也不是太结实,被他一摇,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几个侍女袅袅而出,位列两排,屈膝半蹲,娇声唤道:“恭迎平西王。”
一头雾水的夏国相抬眼瞧去,这一瞧不禁是瞳孔放大,血脉喷张。
吴三桂头戴插着红缨的紫金兜鍪,身穿红色棉衫,外披金光灿灿的山文甲,每片甲片都闪闪发光,夺人双目。浑身上下都十分地亮眼夺目。
这身装扮是吴三桂还在做山海关总兵时常穿的铠甲。自从他归顺满清之后,便将这身明朝衣冠收藏了起来,再也没有穿过。
而今,他忽然又穿回了昔日铠甲,不仅令夏国相眼前一亮,更让他有了些许恍如隔世的感觉。
“王…王爷?”夏国相呆呆地叫了一声。
吴三桂含笑迎了上去,说:“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难道王爷要叛清归明?”夏国相瞪着眼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