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府的后院中有一独栋的小楼。这小楼身在绿荫丛中,是夏日里避暑的好所在。只是凛冬漫漫,几月不住,也疏于打理,小楼看上去便有些陈旧了。
但也只是一天的功夫,阮府家里的仆从侍女们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一通打扫,又重新焕发了光彩。“鄙楼是我们阮老爷花大力气建起来的,冬暖夏凉,请殿下暂且屈就吧。”
说话的是阮大铖的老管家。他年岁不是很大,但声音浑浊,总给人一种嗓子眼卡痰的感觉。“哦,那就多谢阮大人了。”朱慈炯说了一句,便在老管家的陪同下进了楼里。
迎面而来的是两个侍女丫鬟。她们见朱慈炯到来,便齐齐矮身一福,柔声道:“殿下千岁。”
老管家含笑介绍道:“这两个是老爷派来的丫鬟,个儿高的叫望夏,个儿矮的叫盼柳。”
朱慈炯哑然一笑,道:“望夏盼柳,好名字。”
“这都是我们老爷起的。”老管家似乎还觉得回答的不够,便又补了一句:“阮老爷的诗词文章都是天下闻名的。”
朱慈炯坐在了桌边,笑道:“阮圆海有大才,这点我也曾听过。”
“是。”老管家应了一声,便道:“若是无事,小的就告退了。”
朱慈炯早就听厌了他那浑浊的老腔,见他要走便将袍袖一挥,示意他走。
老管家刚一退出,三四个精壮的家丁便围了上来。他们在小楼门前站成一排,目光炯炯地望着四周。
朱慈炯心下一沉,迎步过来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老爷的吩咐,保护殿下安全。”家丁答道。
朱慈炯顿时怒火上涌,正要骂一句“放肆”,但转念一想,自己既已沦为阶下囚,发怒又有何用。想极此处,万千怒火泄于无形,换来的只是深深一叹。
他又踱步回走,重新坐了下来。“姐姐,我…我真是对不起你。”朱慈炯小声嘟囔了一句,便留下泪来。
望夏和盼柳对视了一眼,忙迎上来安慰。“殿下何以忧烦?”这话一出口,就连盼柳自己都觉得多余。
朱慈炯抬起婆娑地泪眼来,问道:“有酒吗?”
“窖里有酒,不过咱三人都出不了门去,又怎么拿呢?”望夏这样说道。
朱慈炯又叹了一口气,说:“有酒就好了。我真想一醉解千愁。”
这时,一阵盈盈笑声传来。“难道殿下没有听过‘举杯浇愁愁更愁’这句诗吗?”
朱慈炯抬头一看,见是一个妙龄女子端着托盘含笑而来。这托盘上放着的正是一个酒壶和两个酒盅。门前家丁一拦,道:“杜姑娘,您还是请回吧。没有老爷的吩咐,谁也不得进出。”
杜晓芸嫣然一笑,道:“好哥哥,你可错了。我来看望朱慈炯殿下,正是阮老爷的意思。”
家丁们互相望望,怀疑地问:“真的吗?”
“哎呦,您瞧您说的。我几时编过瞎话。”杜晓芸娇笑着说:“这小楼就在阮府的深宅大院之中。我一人进去,难道还能把殿下给拐跑了呀?”
“嗯,这倒是个理。”一个家丁也露出了笑容,闪身让开一条道,说:“那你快去快回。”
“晓芸可多谢几位哥哥了。”杜晓芸端着托盘矮了矮身子,便迈步走了进去。就在她进得小楼的瞬间,让开路的那家丁忽然伸出在杜晓芸的臀部狠狠地捏了一把。
“啊!”杜晓芸粉面一红,柳眉倒竖,转过脸来就要发怒一般。几个家丁却哈哈大笑,道:“杜姑娘,咱的手劲如何呀!”
杜晓芸咬着牙,却强颜笑道:“好哥哥,你可捏疼我了呢。下次不许了啊。”
家丁们闻言更是哈哈大笑,不亦乐乎。
朱慈炯冷眼瞧着这一切,心里是说不出的鄙夷。他自幼生长在深宫之中,对风尘女子大是不齿。他见杜晓芸笑盈盈地走过来,便说道:“杜姑娘,你的酒我可喝不起。”
“殿下何出此言?”杜晓芸含笑问道。
“哼!我可没有嫖资给你。”朱慈炯此言尖酸刻薄。杜晓芸的笑容顷刻间就僵住了。
朱慈炯见她不搭腔,扬眉一瞧,只见杜晓芸目泛连波,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朱慈炯到底也是个男子,见此情形怎能不心软?
但杜晓芸却没有流下泪来。她强颜一笑,说:“能服侍殿下是我的福气。不过,咱们要喝酒,还得寻个高处。高处喝酒才能喝出滋味来。”
外面的家丁吆喝了一声:“殿下,你陪这个大姐姐上楼去吧。楼上有大床。”说完之后,几人又是一阵狂肆大笑。
杜晓芸微微侧目,笑道:“殿下,你随我来吧。”杜晓芸轻轻笑着,端着托盘便向楼上去了。
朱慈炯面无表情,也随着杜晓芸的脚步一同上楼去了。望夏和盼柳刚想跟着,朱慈炯却回头吩咐道:“你们就待在这儿!”
这小楼的二层果真有一张大床,也有一个柜子和一扇窗。西斜的日头洒下一片温柔的光来,映在窗前的桌子上。
杜晓芸将托盘放在了桌上,回身问:“定王殿下,您怎么不叫那两个丫鬟跟上来伺候呀?”
朱慈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坐在桌前,说道:“你是阮大铖派来的。他想使美人计?”
杜晓芸格格一笑,用戏谑地口吻说道:“定王殿下,敢问您今年贵庚呀?您的…”说到这儿,她眼睛向朱慈炯下身一瞄,继续道:“那家伙成吗?”
“大胆!”朱慈炯拍桌而起,瞪着一双怒目道:“我虽落魄,但仍是崇祯皇帝之子,岂容你轻贱!”
杜晓芸也坐在了一旁,正容说:“我可不是阮老爷派来的。他还犯不上对您使什么美人计。”
“那你…”朱慈炯将她上下一番打量,问道:“所谓何来?”
“殿下。您可知道一个叫做侯方域的人吗?”杜晓芸忽然这样问道。
朱慈炯神色一诧,道:“侯方域乃是河南御史侯恂之子。此人颇有才名,我听说过。”
杜晓芸点了点头,颔首道:“实不相瞒,他正是我的夫君。”
“啊?”朱慈炯闻言一惊,又要起身。杜晓芸急忙将他一拉,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朱慈炯这才按下惊诧的心情,小声问:“那你何以沦落至此?”
“唉,一言难尽。”杜晓芸说:“我原名叫做李香君,本是秦淮歌女。阮大铖未得势时便将我买了送给侯方域做妻子。我们一见如故,彼此倾心。只是好景不长。阮大铖扶立了当今的弘光天子,一下子位极人臣。加之朝宗他又写了张什么留都防乱揭帖,痛斥阮大铖的奸人嘴脸。于是阮贼怀恨在心,将我强掳了来,将朝宗赶出了南京去。”
“哦,原来如此。”朱慈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在阮府忍辱负重了近一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挣脱枷锁,和朝宗团聚。”李香君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殿下也知道,前些日子有个疯和尚冒充先帝被捕,阮贼在审他时被我偷听到了。”
“哦?他们说了什么?”朱慈炯的身子也有些前倾,看样子是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
李香君冷冷一笑,道:“两年前黄河决口,淹了开封城。这事殿下知道吧?”
听到这话,朱慈炯的神色也有些黯然了,恍若失神似的说:“开封城数百万黎民葬身洪水之下,普天之下谁人不知呢。”
“这就是了。”李香君道:“殿下可知黄河何以决口?那便是阮大铖做的手脚。他买通朝中的周延儒,周延儒又派马士英去掘开了黄河堤坝,致使大水淹城。那大悲和尚冒充先帝便是马士英授意的。他所说的话必然不错。”
朱慈炯惊得嘴巴张得老大,久久不能合拢。他沉吟了半晌,又问道:“可阮贼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当官。”李香君道:“大水淹城,致使前来解围的孙传庭部也吃了大败仗。经此一败,朝廷战将凋零,阮贼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以‘边才’的身份恢复官职了。”
朱慈炯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个阮大铖,竟然用心如此险恶!”
“这件事唯一的证人便是当时的河南御史侯恂,也就是朝宗的父亲。”说到这儿,李香君也默然了。“可惜他老人家也因此而下了大狱,不久就死了。难保不是周延儒他们杀人灭口。”
“哼!报应不爽!这周延儒后来也没能善终。”朱慈炯恨恨地说。
李香君柳眉一皱,急急地说:“死了一个周延儒,可还有马士英和阮大铖。他们尚在法网之外。”
“对!”朱慈炯站起身来,激动地来回踱步,说:“此二贼与徐枫一样,都是我朝的大奸臣。不将他们三个诛杀,我大明决计不能振兴!”
“徐枫?”李香君嘟囔了一句,正要说“徐枫可是好人呀”。但她话还没出口,朱慈炯又颓然坐下,说:“可我如今是阶下之囚,自身尚且难保,又谈何锄奸呢。”
李香君激切地说:“殿下吉人自有天相。香君别无他求,若能邀天之幸,殿下有朝一日可以脱困,一定要将阮贼罪行昭告天下。为我和朝宗还有千千万万的大明百姓报此深仇。”
朱慈炯已是眼含热泪,道:“香君姐姐,我记住了。”
李香君闻言一惊,竟有些惊慌失措。她又惊又喜,还有点难为情,忙是以手抚面,颇觉尴尬似的说:“殿…殿下,您怎么…怎么叫我姐姐?”
朱慈炯含泪笑道:“你与我的亲姐姐确有几分相似。”
李香君似笑非笑,忙斟满了两杯酒,说:“殿下,民女斗胆向您敬杯酒。”
朱慈炯却又摇摇头,说:“我不想喝了。”
“还是喝吧。”李香君脑袋轻轻一歪,说:“否则,他们要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