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演戏的消息传进了南京紫禁城去,据宫人们说皇帝龙颜大悦,还传出了句“只有阮圆海能懂朕心”的话。
自打消息传来,百官固然错愕、百姓固然咋舌,但皇帝却十分地上心。从早晨开始,宫人们就在皇帝的贴身太监王肇基的指挥下开始在奉天门前搭建戏台,直到日落黄昏时,才算是勉强竣工。
“王公公,您说这离元日还有几天呢,皇上是要唱哪出?”一个中年太监尖声尖气地说着,迈步向王肇基走了来。
王肇基回首一望,见来人是司礼监的禀笔太监孙元德,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应道:“可说呢,主子就好这口,咱当奴才的总得尽心才是。”
孙元德含笑点头,说:“是是是,不过咱家听说,这个主意是阮圆海出的。要说这阮圆海也当真是个才子,演得必是他写的新戏了。”
正说话间,百官就在宫人们的引领下络绎而来。他们有的摇头叹息,有的皱眉沉思,有的张目四望,有的与人谈笑风生,当真是市井百态,应有尽有。
王肇基双手一揖,说:“对不住了,咱家要去招待各位大人了。”
“您忙,皇家的礼仪不可废了。”孙元德含笑应了一句,再意犹未尽地望了一眼壮观宏大的戏台,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背手而走了。
王肇基趋步上前,冲众人作了一揖,笑道:“各位大人来得早,皇上已备了瓜果点心,不妨先用一点。”
礼部尚书钱谦益迈步而来,也是作揖还礼,道:“敢问王大官,再过几日便是元日了,皇上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大摆戏台呢?”
王肇基笑道:“钱大人这话可抬举老奴了。所谓圣心难测,老奴也只是奉旨办事而已。”
钱谦益也觉得这话问得不妥,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钱某失言,王大官不要见怪。”
“哪得话,您老快落座吧。”王肇基招呼过钱谦益,便又去和别的官员客套去了。
钱谦益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望着空荡荡且又浮华过甚的戏台,心中也不知是何种滋味。
且说这戏台的雄伟前所未见。台面由竹子扎起,远远高出地面,百官们要看戏也得仰着头看。而高台上面撑着无数根竹竿,搭建起了一层又一层平台,上面缠着随风飘荡的彩绸,真如天宫一般。台上还放着一座座假山,假山上点缀着不知什么做成的怪松,显然是做背景和道具之用。
“钱大人,你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怕皇上见了扫兴吗?”说话的是户部尚书张有誉。他正坐在了钱谦益的身旁。
钱谦益将他一瞧,叹道:“国事日颓,百姓日苦,而咱们的皇上却还在贪图享乐。只怕是亡国之相啊。”
张有誉闻言一惊,急忙伸手捂住了钱谦益的嘴,又警惕地望了望左右,小声道:“有辱圣听,钱大人这话不可乱讲。”
钱谦益拨开了他的手,说:“纵是六岁童子都在传‘李纲在外,秦桧在内’的童谣,我钱某人说说又何妨。”
张有誉也是摇头叹息,道:“马阮一手遮天,今天这出闹剧定然又是他们想出来的。”
“是不是和左帅派来的那个人有关?”钱谦益低声问了一句,又像是自问自答似的说:“昨日左军入城浩浩荡荡,好不威风。这便是做给马阮看的。”
“左帅之心无非废立。”张有誉正色道:“当初马阮这两个阉党余孽之所以得势,源头便在他们拥立了小福王,有定策之功。而左帅又是心向东林的,自然大大地不满。”
钱谦益道:“是啊,咱们虽不知左帅派心腹前来的用意,但也猜得出,无非是要借机打压阉党,重扶东林。”
回想起明朝末年,糟心事可真不少。阉党和东林党缠斗了数十年,无非是此消彼长,谁也不能完全压制住对方。这场旷日持久地论战,追源论史,还要算到万历皇帝的头上。
当年万历皇帝要立郑贵妃所出的朱常洵为太子,却遭致大臣们的一致反对。气得万历几十年不上朝。但到最后,他还是妥协了,只把朱常洵立为福王,封在了洛阳。而太子的桂冠便落在了长子朱常洛的头上,也就是日后的光宗泰昌。可惜泰昌福薄,做了仅一月的皇帝便崩了。后来的熹宗天启、思宗崇祯都是泰昌帝的儿子。尤其是崇祯上位之后拨乱反正,除掉了阉党之首魏忠贤,重扶了东林。
可好景不长,今年李闯破京,崇祯帝煤山自缢。阉党出身的马士英和阮大铖趁机拥立了福王朱常洵之子朱由崧为帝,也就是当今的弘光皇帝,引来了东林群臣的反感。
这反感主要有三层原因。第一层自然是自诩为君子们的东林百官对阉党的鄙视;这第二层则是阉党拥立的不是别人,正是朱常洵的儿子。东林百官遥想前辈们好不容易才将皇位稳固在了朱常洛一脉,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你教他们如何甘心?
而这第三层,便是纯粹出于私心的考虑。当年东林党反对过弘光帝的父亲,如今他鸟枪换炮,做了皇帝,会不会秋后算账,旧事重提呢?对此,谁也没有把握。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东林百官见到马阮得势,便忙不迭地递去橄榄枝,溜须拍马,极尽无耻之能。而那些不肯逢迎的,要么罢官,要么流放,下场最好的史可法也被逐出中枢,去扬州做了一个“光杆司令”,所以南京才有那句“李纲在外,秦桧在内”的“流行语”。
钱谦益望着眼前壮阔雄伟的戏台,回想着这些前尘旧事,心中百感交集。但感慨至深,换来的也只是一声叹息而已。
张有誉见钱谦益流露出黯然的神色,呵呵笑了,说:“牧斋兄,你还是没我看得开呀。”
“这不是看不看得开的问题。”钱谦益顿了一下,说:“我只是在想,今日这场盛会究竟是为谁而办?难道真是为左帅派来的那人?”
张有誉也点了点头,道:“许是有几分关系。照老理来说,今天就该他来拜见皇上了。阮圆海恰在此时大搞戏台,无非是想隔绝他和皇上而已。”
钱谦益跟着点头,道:“言之有理。不过咱们也不用瞎猜了,答案即刻就会揭晓了。”
钱谦益说话间,目光已落在进了午门的阮大铖和马士英。二人到来,无数官员蜂拥而上。有嘘寒问暖的,有阿谀奉承的。这些话听得人耳根子发酸,钱谦益自然不会去凑这个热闹。
马士英端着架子,面对百官的示好也只是略微点头,或者报以一个敷衍性的微笑。而阮大铖则截然不同。他也是躬身向同僚们还礼,也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
两人被簇拥着坐在了观戏效果更好的位置上,许多官员仍是不肯散去。
“阮大人,听说今天演的也是您写的戏?呵呵,下官这几日食不甘味,睡不安寝,就巴望着能再看一次阮大人写的戏,没想到就在今日了。”
阮大人作了一揖,笑道:“哪里哪里,阮某不过有此小癖好,恰逢圣上垂爱而已。”
“皇上驾到!”一声吆喝自王肇基的口中传了来。喧闹地奉天门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整了整朝服,按照班次站好。
一位穿着宽大龙袍的男子在小太监的引领下拾阶而上,坐在了观戏位置最好的龙椅上。不用多说,这男子便是南明朝的弘光皇帝朱由崧了。龙椅的位置与戏台一边高,群臣自然不敢抬头去看,只在太监的吆喝声中俯身下拜,口称万岁。
“爱卿平身。”男子说了一句,身边的王肇基高声重复:“爱卿平身。”这话由御座一层层传了下去,一直传到百官们的耳朵里。百官们道了声“谢陛下恩典”才徐徐起身,有些老臣还需要同伴的搀扶才能站起来。
“今日是阮爱卿的新戏问世,朕邀众爱卿们一同来观。”朱由崧笑着说:“阮圆海的戏各位都是看过的,精妙绝伦,精彩无双。爱卿们不可辜负了阮爱卿的这番心血呀。”
“臣等遵旨。”群臣应道。
朱由崧将目光移向了下首的阮大铖,道:“阮爱卿,可以开始了吧?”
阮大铖起身出列,跪奏道:“回陛下,统兵大帅左良玉派了人来,依照礼法,陛下应当在今日会见。”
朱由崧皱了皱眉头,说:“那就在观完戏之后吧。”
阮大铖答道:“陛下,臣这戏共有十出,每出二十折。陛下观完了戏,天色已黑。陛下也当回宫休息了。”
“那只能现在见了?”朱由崧问道。
“陛下圣明。”阮大铖一个头磕了下去,跪伏不起。马士英也出列跪奏:“陛下邀左大帅的人一同观戏,也是美事一桩。阮大人之言,臣附议。”
朱由崧点了点头,便说:“既然如此,宣!”
站在一旁的王肇基朗声道:“宣左良玉使者觐见!”、“宣左良玉使者觐见!”、“宣左良玉使者觐见!”…太监一个个地传了出去,自奉天门一直传到洪武门。
洪武门外的徐枫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听到里面宣召,又见把门的小太监笑着说:“徐先生,您现在可以进去了。”
他这才在另几名太监的引领下踏进了南京的紫禁城,也就是后世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明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