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弹奏结束后便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

全场鸦雀无声。

人们全都沉浸在那悠扬的琴声当中。

而此刻，便不难看出，克洛斯的性格中的确缺乏情感这种基础元素，面对这首能引发人心底共鸣的绝妙旋律，他没有任何感动，反而有些不耐烦。

一个不会为情感动容的人，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绝对理智。

二，便是他的性格中其他情绪盖过了感性。

李维是前者。

他同样是场中为数不多心无波澜的人之一。

也正因如此。

即便是他这创作者本人都未必能弹奏出雷蒙今天这首救赎的水平。

不是未必，是绝对。

这首曲子已经完全融入了雷蒙本身的情感。

这是他几十年的底蕴积累。

单凭一曲。

他已经能够列入著名音乐家之位。

这种高度是李维很难达到的，最主要的因素便是他无法对任何事物彻底的融入情感。

他就像，

一台拥有人类躯壳的机器。

即便情绪再激烈，但底层程序依然是理智的。

克洛斯则是后者。

李维听说过，这位王子平日有一个最大的喜好便是以人当猎物，而他睚眦必报的性格使他从来不缺目标，他的残暴早在艾黎迪尔王国中臭名昭著。

他的暴虐情绪已远远盖过了感性。

他若成王。

艾黎迪尔也就离覆灭不远了。

李维相信。

这也是当今那位国王不宠爱他的根本原因…

“我输了。”

台上的雷蒙忽然平静说道。

“哄…”

台下顿时一阵骚乱。

任谁都能看出这场比试的结果。

西奥多拉公主现在还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

可这会儿。

雷蒙却主动说他输了。

认输的代价，将是他此生永远不能再接触任何的乐器，对一个痴迷音乐的人而言，这无异于砍断了他的双手，他的选择将会让他后半生为之买单！

为什么！？

雷蒙没有给众人解释。

他要的不是赢。

也不是在别人准许下才能弹奏这曲子的资格。

而仅仅是要为它正名。

他的行为从一开始便是错误的。

或者说。

错的是这首曲子。

它固然是一曲足以载入史册的绝妙旋律，但只因它是未经人允许改编而来这一点，便注定，它将永远都无法以光明正大的姿态响彻于这个世上。

雷蒙知道自己错了。

所以。

他甘愿用自己的一生去补偿。

这是他的执着。

也是在李维看来一文不值的固执。

雷蒙最后看了一眼身前这架陪伴了自己前半生的老伙计，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他手指缓缓抚过每一个琴键，继而，便没有任何留恋的向台下走去。

“等等！”

西奥多拉终于清醒过来，喊住了他。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她问道。

其实西奥多拉早已经知道答案。

“救赎。”

雷蒙语气平静的回道。

西奥多拉表情微动，欲言又止，她已经彻底明白了雷蒙心中的想法，即是，让这首不能存在的曲子今天经自己之名，成就一曲最后的绝响。

她很想用自己的名义成全雷蒙。

可是。

她还没有这个资格。

她犹豫一阵，道：“能将曲谱送给我吗？我想带去给我的老师看一看，或许她会同意。”

真的会吗？

西奥多拉说这话时就连她自己心中都没底。

要蕾贝卡大师承认救赎。

便等同于。

让她承认自己的创造水平不如一个剽窃者…

没人会认同她的大度。

在七国。

这种行为只会让她的声望一落千丈。

甚至。

当这首曲子一旦封神。

她也将会被当成笑料一般成为永久的背景板。

谁能接受？

雷蒙摇了摇头，道：“他没同意，我不能给。”

“他本人都已经没胆出来承认了，你的坚持是没有意义的！你想让它伴你一直到坟墓里？！让我拿去给我的老师看到，还有为它正名的希望！”

西奥多拉急道。

“不用了。”

雷蒙还没等回答，场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已经听到了。”

那人继续说道。

众人循声看去。

就见，一位身穿古典红色礼服，体型富态，神情倨傲，满头银色卷发的女士走上了舞台。

“老师！？”

西奥多拉讶然道。

“哗…”

大厅中的惊呼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来人正是蕾贝卡大师。

一位著名音乐家。

而今，在这正处于和平时期的七国，她的地位甚至可以得到国王的亲自接见。

“您怎么会在这里？”

西奥多拉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亲爱的西奥多拉，我正在银厅做客，听到消息后就第一时间赶过来了。”

蕾贝卡面向她时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

银厅是王国中部的一座大城。

临近北境。

若是乘坐最快捷的空中载具浮空飞艇，大约一日便能抵达，怪不得她能这么快赶来这里，此时，距离救赎在落雪城中扬名，也不过才半月有余。

“您…”

西奥多拉正要开口。

蕾贝卡一摆手，随即看向雷蒙，面带微笑的说道：“我听说了这件事，但没想到，这首曲子的绝妙程度远远超乎了我的预料，这是你改编的？”

“…不是的。”

蕾贝卡的宽容一下子便让雷蒙不知所措。

“能否让我见一见它的原主人？”

蕾贝卡再次问道。

她态度诚恳。

这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雷蒙甚至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被羞辱的准备。

“我现在也找不到他…”

雷蒙脸红道。

他为自己心中揣测大师的龌龊念头感到羞耻。

“那真是太可惜了…”

蕾贝卡叹道。

她径自走向那台豪华琴键，西奥多拉赶忙给她让出座位。

“噔…”

蕾贝卡手指如精灵般跳动，轻快的弹奏起来。

她弹的正是救赎的第一阶段。

真正的音乐家，在对音律的敏感程度上可以说是过耳不忘，尤其，这首曲子本就是依照她的作品改编而来，自然能被她很快的掌握。

她弹奏的是救赎。

但细节上又隐隐有些不同。

观众听见的感受是这段曲子变得更加流畅了。

“天呐，真不愧是大师，不但有如此大度的包容心，还能对这首已经接近完美的曲子进一步的完善！我想，我们将要见证一首传世曲目诞生了！”

李维听到耳边贵妇的惊呼声。

他内心不置可否。

要知道。

这首曲子是他依靠那台本就存在缺陷的老旧琴键调制出来的，它不但有坏键，而且，在音域上也远没有此刻台上那一台最新款的豪华琴键完美。

它能战胜西奥多拉的原因是意境强大。

再加上，激发了她的共鸣。

它的曲谱绝不是最完美的。

蕾贝卡能完善它，李维并不意外，这一点甚至连西奥多拉都能做到。

李维比较感兴趣的是这位大师的真正目的…

“噔噔…”

蕾贝卡不断将第一阶段重新弹奏。

在她的指尖下，这首原本存在着一些微小瑕疵的曲子正在被逐渐修缮至完美。

“这…”

雷蒙表情有些动容。

他那原本因甘愿牺牲自我而升华的心境，随着蕾贝卡的弹奏，正隐隐崩开一道裂缝。因为他忽然发现了，自己弹奏的绝响竟并不是完美的…

“噔…”

蕾贝卡放置双手将琴键全部抚平。

“哗…”

台下顿时爆发出无比激烈的掌声。

蕾贝卡微笑着冲台下致意，而后看向雷蒙，说道：“这首曲子是我年轻时的一首遗憾之作，我一直想找机会将它重修，谢谢你给我提供了灵感。”

“不，不客…”

雷蒙下意识的想要客套。

可话刚到一半，不禁在他嘴边止住。

什么意思！？

不善交际的雷蒙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蕾贝卡继续说道：“虽然这位没有露面的先生擅自改编了我的作曲，还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但是在我看来，这首曲子依然是不完美的，你说呢？”

她目光如电般迫向雷蒙。

“我…”

雷蒙结结巴巴的说不出半句话。

他想反驳。

然而。

蕾贝卡已经证明了。

救赎这首曲子在她手下可以蜕变得更加完美。

虽说谈不上升华。

救赎的意境和编曲已经近乎巅峰。

可对细节上的一些修正确实能让它变得动听。

这是不争的事实。

只是，这种修缮，即便是一些不入流的音乐家都能做到，对救赎的实际影响意义并不大。

但，若是由蕾贝卡来做。

那便不同了。

大度的音乐家不计前嫌，甚至亲手来帮助剽窃者完善他的曲作…

这种噱头足以让蕾贝卡的声望再上一个高度！

而且最重要的是，救赎之名也将彻底易主…

“呼哧…”

雷蒙的喘息声开始变得粗重。

因为他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竟都没了意义。

而他更痛恨自己无力去改变这个事实。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哀。

西奥多拉低下头去。

“是的…”

雷蒙声音沙哑的说道。

他无法否认。

也无权否认。

正如他一直坚持的原则。

他没有资格替救赎的主人承认或否认这件事。

他只能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蕾贝卡微微一笑。

“我是否可以邀请你与我共同完善这首曲子？”

她询问道。

西奥多拉蓦然抬起头，目光希冀的看向雷蒙。

“答应…答应…”

她的眼睛在说话。

谁都明白。

这是蕾贝卡留给雷蒙的最后一丝尊严，同时也是一个机会，不管未来如何，光是能协助著名音乐家共同修缮乐曲这个荣耀，就足够他声名远扬了。

这是双赢的局面。

雷蒙得到名声，凭此足以后半生无忧。

而蕾贝卡则相当于白捡一首传世曲目，让自己的声望更上一层楼。

唯一的损失。

也就只有那完全不在乎这曲子的创造者而已！

“恕我拒绝。”

雷蒙不出李维所料的说出了他的答案。

无可救药。

李维心中无奈的想到。

“那真是太可惜了。”

蕾贝卡脸色微微变化，仍充满优雅的说道。

其实雷蒙的选择如何已然不重要了。

她的目的已经顺利达成。

将救赎据为己有。

她对救赎的修缮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在她大师的光环下，在场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雷蒙出于对曲谱的保护行为，此刻反而成就了她的便利。

等她将这份曲谱抄录出来。

她就是原作者。

无可争议。

那时，即便救赎的原主人跳出来反对，也只会被当做是跳梁小丑罢了。

“对了。”

蕾贝卡面带微笑的看向脸色颓败的雷蒙。

“你与西奥多拉之前的赌约还作数吧。”

她仿佛不经意道。

“咯嘣…”

李维面色平静的将手中酒杯捏得粉碎。

“过分了。”

他轻声说道。

李维已经一再忍让了，甚至不介意让她空手套得这首救赎神曲，雷蒙不接受她的好意邀请，那是他思维顽固，活该穷一辈子，怪不得谁。

但你不能还把人逼上绝路！

“怎么了？”

克劳迪娅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异常。

“我说救赎是我作的，你信吗？”

李维轻笑道。

克劳迪娅面露惊异。

但很快，她便点了点头，道：“我信。”

除了在对关乎自家亲人性命这种大事上她会对李维的话有一些质疑，其他事，克劳迪娅完全百分百相信，毕竟他已经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奇迹了。

“帮我准备一架羽管琴键。”

李维道。

“你要做什么？”

克劳迪娅惊讶道。

“我要去会一会这位著名音乐家。”

李维笑道。

说罢。

他便转身向楼下走去。

“老师…！”

西奥多拉急切的看向蕾贝卡，尽管她刚才实际上是输了，可雷蒙已经亲口承认了结果，并且，以她高贵的身份，恐怕台下没人会说半个不字。

本来。

随着蕾贝卡的邀请，这场比斗已然作废。

可她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旧事重提。

摆明了。

是不想给雷蒙留任何活路。

虽说，这一切的后果都是他自找的。

“我会承诺…”

雷蒙本来就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此时心中并无太激烈的波澜，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回答。

“等一等。”

台下再度传来一个声音。

“曲子是我修改的，按照七国乐界公约，理应受罚不能触碰乐器的人也该是我才对。”

李维平静的来到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