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口镇即后世的周口市,地处沙河、颍河、贾鲁河交汇处。张昭华抵达的时候,就看到四面黄水如注,堤下民役来来往往搬运清理。
“贾鲁河河道淤住了,”蒋廷珪看到了就道:“今年黄河满溢,不仅冲垮了故道,还从涡河、颍河入了海,那两条河流经的地方也是水涨,不能通船。”
贾鲁河即惠民河,从密县凿渠引水,经郑州、中牟,折向南而至开封,直达周口入淮河,这正是贾鲁河的流向。贾鲁治河,挽河东南走由泗入淮的故道,此时的黄河基本以贾鲁河为干流,但是一旦涨水,便夺颍甚至夺涡。
因为黄河挟沙量太大,河道很容易淤积,一般来说淤泥不会轻易被水流带动,只会一层一层堆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清理淤泥,疏浚方法是水落则登滩挑挖,水涨则乘船淘爬,不过除了工具简陋,所用的方法其实和后世清淤是一样的,都是要先搅动泥沙,然后再用人力器具挑挖淤积物,所以张昭华看到的就是征夫在一担担地挑泥。
征夫明显是征夫的样子,但是河道旁边还有明显不是征夫的农民,这些农民也在大堤下面挖着什么东西,张昭华几个人走过去,就看到他们挖的也是一种黑质土。
问了之后才知道这种土能肥田,庄稼要是种在这种土里会长得好。
“今年庄稼好不好,”蒋廷珪问道:“秋粮之后,还有多少存粮啊老人家”
“今年庄稼能好吗”两个老农道:“都被河淹了”
张昭华这边听到他们说河水淹了地,但是看他们神色,似乎并不是呼天抢地。原因很快也知道了,因为河决,朝廷蠲免了今年的夏税秋粮。
张昭华刚要说话,就听其中一个老农道:“朝廷免了税,粮长就不敢逼着俺们了也不用多征五升的漕税了今年发大水,运河也行不了船,真希望年年发大水啊”
张昭华听了个清楚明白,不由得上前问道:“老人家,朝廷如何在老百姓身上征收漕税”
这老头瞧见了张昭华,即使她穿的已经是普通了,但是他还是觉得张昭华不像是普通百姓,顿时嗫嚅着不敢出声,还是杨氏过来搭话,说这不是官太太,他们一家人就是从京城来回老家探亲的,张昭华顿时反应过来,这些年尽说官话了,差点都忘了自己就是河南这地方长大的,顿时一口地道的河南话讲了出来,那老头不由得放松了警惕。
通过询问才知道,因为皇上北巡,所以夏税和秋粮不送抵南京,而是发运河送往北京,上一次皇上北巡的时候,粮长就多附加粮米,如官船上要收船耗,各种繁多的名目如轻赍、席木、正耗、加耗、月粮、贴蹭、杂费等,征收数额约与亩税相当,甚至超过正额。
因为此时的粮食全部是由粮长征收和押运入京师,粮长下设解户和运夫,专供运役,所以他们征收船费,倒也合理,然而价钱居然和亩税相当,那就十分超额了。
张昭华
以为地方粮长只是多收一项船费,然而没想到这几个老农闲谈起来,说粮长不仅多收漕税,还在折色上,做了许多手脚。
所谓的本色,和折色,是指天下税粮,以米麦为主,这就是本色,但是也允许百姓以银、钞、钱、绢代输,这就是折色。夏税无过八月,以小麦为主,秋粮无过明年二月,以米为主,交不足本色的,就交折色,户部定钞一锭,折米一石;金一两,十石;银一两,二石;绢一疋,石有二斗;棉布一疋,一石;苎布一疋,七斗;棉花一斤,二斗。
“粮长说,一斤棉花折一斗”张昭华道:“一两银子折一石”
见农户点头,张昭华不由得怒道:“这得是黑心到了什么地步啊”
周家口镇的粮长不仅起立名色,科扰粮户,而且加成收受,贪污钱粮,小民种着薄田,靠挑水灌溉,却被各种剥削压榨,要缴一斗到二斗的田赋,苦不堪言。
“赵老汉,你快去看看吧,”远远一个声音吼过来:“里长又催着你家侄子要粮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顿时扔下了铲子跑了,剩余几个老农也都摇了摇头,挑着担子往回走,边走边道:“赵老汉他侄子去年刚死了爹,他媳妇老娘都是病秧子,他家的地还是草塌地,粮食也收不上来,里长还跟他有仇,给他的地儿都报的是民田他交不上税,里长就不依不饶”
“民田每亩交三升三合五勺,草塌地每亩三合一勺,”蒋廷珪道:“这里长岂止是跟他有仇,是要他死了才甘心罢。”
张昭华就道:“走吧,去看看。”
跟着这几个老农,走了一刻钟不到,就到了汴里村,村里人并不多,而且都聚集在一处,正是赵老汉的侄儿赵广胜家里。
“你交不交粮”这个大嗓门颐气指使的人正是里长,他身后还有几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人,也不知什么来历:“我告诉你赵广胜,二月的秋粮你差一半没交齐呢,从八月拖到二月,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今年的夏税,你给我都补齐了”
“俺家一共就十五亩田,”赵广胜哀求道:“俺上有老下有小,只俺一个没有人帮衬,根本耕不过来,俺的田还都是草塌地”
里长却没有丝毫同情心,他揪住赵广胜的领口,狞笑道:“你要是交不上来,就用房屋、牲口、农具等折纳田赋,我看你这房子倒不错,赶紧卖了,把秋粮补上,要不然就送你吃官司叫你尝一尝县衙里的,杀威棒”
赵广胜痛哭流涕地求饶,而人群都露出愤恨之色,当中有个人道:“今年河决,朝廷不会让俺们交夏税的”
“你从哪儿听说的,哪儿听说的”里长威胁道:“县衙都下了命令了,今年夏税一样交,你还做梦,想着不用交粮”
里长在赵广胜家中作威作福了一番,几个打手将赵家的锅碗瓢盆砸烂了几个,恐吓了众人一番,才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