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李贞案(6)(1 / 1)

昭华 惊年渡 2264 字 2023-09-09

而王氏敲登闻鼓不过是给了高炽一个绝佳的契机,这是一个难逢的机会可以将他认为的行于黑夜,不见阳光的密谋、那些肮脏的虺蛇之心都放在日头底下亮亮相他之所以任命大理寺卿汤宗作为主审官,用意实在是太明显了。

因为汤宗此人,洪武末年为河南按察佥事,建文时弹劾同为按察使的陈瑛受燕王府的金钱贿赂,有异谋。不久之后陈瑛被逮捕,发放到了广西,而汤宗被升为山东按察使。之后燕王做了皇帝,果然汤宗就遭到了许多弹劾,有人说他曾经告发燕王府的事情,还有人说他出任苏州府的时候坐视水患不治理这是谁的手笔自然一目了然。

然而皇帝却没有坐罪他,只说帝王唯才是举,反而将他任命为了大理寺卿。

这一点上张昭华清楚地看到了帝王的制衡之术。陈瑛和汤宗有仇怨,而且这仇怨还不小,皇帝任用陈瑛,看似对他非常信任,然而却在陈瑛管辖的公检法部门,放进去一个和陈瑛不对付的人,即使汤宗在面对陈瑛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但是这个人就是陈瑛使尽了本事也打不下去弄不死的人。

这一次高炽任命汤宗做主审官,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对陈瑛的不满,只是还是没有多少人能摸清楚他想要做到什么地步,是想杀一杀陈瑛的嚣张气焰,还是将陈瑛治罪,应该没有人会想到,高炽是想要陈瑛死的,而且是背负他应有的“挟私诬告、陷害忠良”的罪名。

是啊,包括张昭华在内,若不是高炽自己袒露了心声,她也不会以为高炽真的敢不顾皇帝的心意,执意要陈瑛抵罪这可是真的动摇了自己的储位,而且还不是别人撼动的。

“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疙瘩,”张昭华道:“壬午之难,皇上诛戮建文忠臣十族,牵连数万人,这些人死得太惨,也许他们的鲜血,只是遮盖了南京三月的天空,却长久地遮盖在他的心上,他一直都没无法走出这样的阴影。”

陈瑛的眼里,也露出了复杂的光来:“臣以为那不过是千年以来改朝换代的必经之路。”

张昭华不再说这个,而是问他:“你读过酷吏传吗”

陈瑛道:“臣在太学读书的时候,自然是经史子集通读的,其中犹爱读史。只不过做了朝廷的官儿之后,能读书的时间就太少了。”

陈瑛应该不是没有时间读书,而是当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酷吏”的身份的时候,就不愿再读酷吏传了,因为他会从书里看到自己的下场,而他每读一遍,就会活在无法排揎的恐惧之中,而他也看不到任何的出路。

“我听说,读书人都有一个理想,叫致君尧舜。”张昭华道:“你也有吗,陈瑛”

陈瑛怔住了,他的目光投向了远方,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看到祖父考校完学问后,问道自己的志向。当时自己毫不犹豫地回答:“愿居庙堂之高,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他始终记得自己幼时发下的宏誓,匡世济民、致君尧舜,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从太学出来,做了按察使,他怀着匡正君王,纠察时弊之心,想要使良善之民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可惜现实无比残酷,他在漫长的官宦生涯中,遇

到的是多疑檀权、喜怒无常之帝;遇到的是各怀心思、汲汲钻营的同僚;遇到的水深火热、惊心动魄的算计,遇到的是身不由己、命不由人的境遇。

他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帝王的家犬,摇尾乞宠于皇上;什么时候开始将人命视作草芥,将构陷倾危变成家常便饭,骨子里的热血冷下来,凉薄地让自己都吃惊。

而今,从太子妃口中,他才猛然发现,这多年来,自己无论怎样挣扎,都不曾忘掉当初积蓄在胸口的一团火焰;无论怎样惘然,回头总能看到二十年前微笑的自己,那个高吟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自己。

“臣不意被群臣侧目,也为太子殿下所不容,反而会是娘娘,知道臣不是本心如此。”陈瑛道:“娘娘今日就是摆开大瓮,请我入了鼎沸之中,臣也心甘情愿。”

张昭华却笑道:“陈大人,在如何处置你的问题上,太子和我并不是一体的。他觉得你是个大奸大恶,我知道你是个能臣干吏,他要你死,我却要你活。”

“臣已经被太子所恶,怕就是娘娘强行违逆太子意思,救下臣来,也躲不过将来。”陈瑛顿首道:“而且此事之后,臣恐怕也无长短可效劳了。”

“我曾经遇见一个人,他不论怎样,都活的下来。因为他爱惜自己的一身才华,不肯轻弃了。”张昭华道:“我说这样就对了,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陈瑛你的价值,我看得到,只是皇上将你用错了地方,但是今是昨非,有人活到四十岁,才知道前面四十年白活了,于是他以后,就做了一个新人。”

“有一个有了痼疾,太子发现了痼疾,但是开错了药;我知道痼疾在哪儿,但是我不是坐堂的郎中。”张昭华道:“惟忍惟耐、以待其时。你就替我给这个人的全身都做做检查,将来咱们一起,把这个人的病治好。”

等陈瑛走后,张昭华才见了已经在偏殿等候许久的锦衣卫佥事谢川。

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良久才道:“这一次要做的事情,真的有杀头的风险了。”

谢川垂下了眼睛:“杀头也不怕。”

“那你就去做吧,凭你的本事,做到尽善尽美,要不然叫他寻到破绽,”张昭华道:“你在他手上,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锦衣卫,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可以交出权力,得以善终,是因为他们一旦失去权力,就等同废物了。”张昭华道:“但你们不一样,就算一无所有了,还可以用来平民愤,你们的最后一滴血,都是有价值的,都会被榨干。”

“所以你应该清楚,帝王家,都是自私冷酷之人,”张昭华道:“你觉得你一旦被他发现了马脚,我会保住你吗”

谢川似乎笑了一下:“娘娘,臣自然会尽力做到最好。若是被发觉了,也不会让娘娘忧心。”

然而他从在门上迈了一只脚出去,却忽然回头道:“但是看娘娘对陈瑛这么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尚且殚精竭虑地保住了臣觉得自己的命,似乎还能活得比他长一点。”

张昭华从盘里挑出一个果子来砸了过去:“滚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