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失哈回报的速度非常快,他道:“外头是一名妇人敲的鼓,殿下命将人带到偏殿里面问讯,她自称是兵部主事李贞之妻,击鼓诉冤是为了他的丈夫李贞,因为李贞被投入刑部大牢里,不知生死。”
“李贞犯了什么罪”张昭华问道。
“说是左都御史陈瑛联名御史袁纲、覃珩,弹劾李贞收受皂隶叶转等四人的贿金,李贞并皂隶四人,全都下狱审讯了。”亦失哈道:“殿下叫奴婢过来,问娘娘是否有此事。”
张昭华略一思索,想起来了:“不错,我记得是十四五日前了,确实有一封这样的奏疏,是陈瑛弹劾兵部主事人等,我把案子发到刑部去了,怎么这李贞之妻不服气,诉冤说李贞没有收受贿赂吗”
张昭华代替高炽批阅了许多奏章,她记性倒也好,居然还真叫她记得清楚。
“所以刑部是怎么处置的,”张昭华匆匆赶往高炽所在的文华殿里,边走边问道:“只是将人投进大牢里,没有查验实据吗”
不用亦失哈回答,张昭华心中也明白,约莫是刑部草草而过了,只将人抓了进去,却根本没有鞫查,而李贞之妻听到丈夫的罪名,敢敲登闻鼓喊冤,八成可以说明李贞是没有收受贿赂的,她不怕搜查。所以这应该是一场冤案,是陈瑛想叫李贞和这几个皂隶下狱,他捏造了一个收受贿赂的罪名,将人抓进了刑部里面。
刑部自然知道这是冤案,他们根本不会查证,因为知道这是陈瑛要弄死的人至于刑部为什么会秉承陈瑛的意志,因为本朝大理寺负责案件的复核,不再掌管审判;刑部受理地方上诉案件,审核地方重案和中央百官案件,有权判决流刑以下案件,死刑奏请皇帝批准。而都察院监督刑部与大理寺的审判与复核,它的地位在这二者之上,同属公检法,它可以审判司法活动,遇重大案件可参与审判,即所谓“三司会审”。
刑部在本朝已经形同虚设了,大部分抓人杀人的活儿都叫锦衣卫揽走了,本来按照太祖高皇帝的规定,锦衣卫抓人,须有驾帖发下,须从刑科批定,方敢行事。也就是说,锦衣卫并没有直接抓人的权力,必须先由皇帝授出驾帖才能行事。而且光有驾贴还不行,拿人事由还必须经刑科给事中佥签,并付以签署详细的批文才能拿人。
但是皇帝处置建文遗党,还需要从刑科拿到批准吗
所以本朝的刑部变的和大理寺一样,只有复核案件的权力,而无直接审判的权力。他们慑服在纪纲的淫威之下,但是还是有一个人,他在的时候,或者说,他所经手的案子,锦衣卫拿人,会按规矩,或者说,看在这人的面上,规规矩矩来刑部讨要佥签。
这个人就是陈瑛。
即算很多人不耻陈瑛的狠毒刻薄,但是不得不承认,都察院以及刑部、刑科和大理寺在他的手上,还是从纪纲那里得到了一点尊严。一来因为陈瑛得到皇帝的宠信,皇帝对他是信任的,因为陈瑛帮他除去了许多人,和纪纲是皇帝的左右手;二来也是因为陈瑛这个人,本身既不贪污,也不受贿,清廉地可怕,在个人作风上,挑不出任何毛病来。同样,这人手段高明,不仅纠察外部人员,对都察院及刑部本身的官员,也管束地非常严格,连纪纲都说,锦衣卫和都察院相比,就像是一盘散沙一般。
即使都察院和刑部、大理寺的官员没有不骂他的,但是却不得不承认,他们还是要仰仗陈瑛而活。没有陈瑛,他们可能也就是匍匐在纪纲脚下的狗,根本没有和锦衣卫对抗的能力。
所以刑部一般不会违逆陈瑛的意思,陈瑛既然弹劾这五人有罪,而且奏疏也得到了批复,刑部就将人抓了起来,投进大牢。但是他们也知道这是陈瑛私人报复行为估计陈瑛这样的行为应该不少,所以也根本没有去搜查什么所谓受贿的证据。
张昭华走到殿里,看到高炽深深陷在椅子之中,手上捏着奏章,正一字一句看着。她便道:“那李贞之妻王氏,现在何处”
高炽转动了一下眼珠,道:“我找了个住处,安排她暂时住了。”
“那你审她了没有”张昭华就道:“这王氏能敲上登闻鼓,背后一定有人帮她,你怎么不问问”
高炽不说话,张昭华就紧挨着他坐了,道:“前几天你刚刚下了一道谕令,说要平决冤狱,今天就有人来告状,时机可是不同寻常啊。何况,这案子牵涉了陈瑛,可要慎重啊。”
高炽就“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为什么牵涉陈瑛,就要慎重呢”
“你在这儿装什么糊涂,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张昭华道:“陈瑛是父皇信重的人,这个事情,明显是有人挑拨咱们东宫和陈瑛对立起来。”
“所以这是你对这事件的定性,”高炽道:“你有没有想过,这的确是冤案,陈瑛的确是诬告呢”
“冤案是不错,王氏敢敲登闻鼓,差不多就是冤案了,”张昭华道:“但是这冤案,可没有死人啊。王氏本可以诉本地应天衙门,应天府可以受理此案,并督促刑部复核这案子,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反而敲了鼓,有意思的
是这平日里防护森严的鼓,居然还真被她敲动了”
登闻鼓一响,太子就要亲自受理案子,因为他刚刚下达了裁决冤狱的谕令,所以一定会十分重视,这个案子就成功做大了。张昭华对案子本身不感兴趣,她关心的是幕后主使,因为这个人似乎也摸准了高炽的脉,知道高炽对陈瑛是憎恨的。
陈瑛本质是个酷吏,他竭力追治建文遗臣,而且对一切违背皇帝意愿之人进行监察揭发,这是皇帝的需要,这其中的冤案不知道有多少,每当皇帝想要一个人死,那陈瑛就会对他施与一个罪名这让高炽感到失望和悲叹,他不敢也不能憎恨皇帝,却对陈瑛是恨之入骨。
张昭华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就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她感到高炽可能会以此为契机,想要治罪陈瑛但是这是何其可笑且单纯的想法。
果然高炽就道:“如果这案子真有幕后主使,我倒要感谢他。我已经决定了,三日之后廷审此案,六部九卿,全都到场。”
“那这就是幕后主使想要看到的了”张昭华大声道:“你和陈瑛对立起来,陈瑛不反对你的你却要把他逼到另一个阵营去,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的处境,咱们已经是如淌冰河步履维艰了你却还要给自己平添一个敌人你就算是赢了,也失了圣心,还不是输得一败涂地”
高炽站了起来,用了一种张昭华前所未见的语气道:“虽说储君应以养德为本,但有些事情,就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当年打出靖难的旗号,说奸党横行,说是昏君无道,那好,大家一起豁出命去,将建文推翻了,现在的永乐朝,没有太监乱政,父皇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现在总该说是上下一心,共图大业了吧这八年的时间,也该是河清海晏国用富庶,百姓安居乐业了吧”
“但是没有”高炽道:“没有,什么都没有改变反而更差了奸邪没有辟易,百姓更加穷困,因为营北京、下西洋,已经耗资巨万,而这些费用,全都加在了百姓头上水旱民饥,饿殍遍野,而有司征赋更急,连应天周围,都有骸骨而无人收埋”
“一天收到的二百七十份奏疏之中,只有三份,说的是水旱民情,”高炽道:“其他都是在称颂北征,阿谀下西洋的盛举一片颂词之中,哪里能看得到一点真言实话便是说了实话,怕也要被人觉得,是不识时务”
“没有一个人,”高炽道:“包括夏元吉在内的那些悉心应付着日益穷蹙的困境的户部官员们,去批评这一系列好大喜功的举措他们为什么不能够如实地向皇上反应这个国家的财政和民情,为什么不去劝阻皇上不顾国家财力的做法,为什么不敢上疏,为什么要逢君之恶”
这一连串的问题将张昭华问得呆住了,却听他道:“因为他们在斗争,在排陷,在内耗,无所不用其极国家已是危机重重,朝廷中的大臣们,不是看不到,不是不想作为,只是大环境就是你争我斗,谁敢心无旁骛地办事,谁都得留五分心思,以免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这一切都是怎么起源的,我告诉你,是因为风气,风气坏了,叫这些科道言官,叫这些督察御史,给带坏了”
“原本太祖高皇帝,有鉴于前朝党争之祸,特地赋予了言官御史们风闻奏事,敢说真话、不畏权贵的权力,”高炽道:“希望他们纠劾百官之中尸位素餐、触犯律法之人,让他们维护朝堂稳定、政治清明,然而这么些年下来,这些言官,这些号称朝廷风骨气节所在的言官,早已经没了骨头,科道之间,全是人格卑劣、蝇营狗苟之徒;督察院里,都是趋炎附势、反复无常之辈他们之所以会堕落成这个样子,因为壬午之难,已经打死了大明真正的风骨,打断了的脊梁,再也直不起来了现在苟延残喘活着的,不过是皇帝豢养的恶犬,叫他们咬谁,他们就能咬谁”
“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站在朝堂上穿着官服的唯一目的,就是时时刻刻揣测皇上的意思,摸清皇上的好恶,只要确定皇上的心意,便要争先恐后当那个马前卒,皇上看谁不顺眼,便有一篇篇犀利的弹章如雨点一般涌来,誓要将所有恶毒的话,所有大逆不道的罪名砸在这个人身上,就像一群恶犬,将主人定下的目标撕咬地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这样的言官,致使士风大坏,人心不古,”高炽道:“他们怎么会管你国家如何,民生如何,朝廷如何这国家已经危机重重乱象频生,而这些颠倒是非,倾危构陷的言官,就是把一潭清水搅和地污浊不堪的罪魁祸首,长此以往,大明无可救药”
“在这种为害国家和百姓的大病还没有形成痼疾之前,”高炽道:“它是可以祛除的,它是可以解决的,只要忍一忍疼科道之弊,可挽士风,刷新气我这次要做的,就是揪住那最显眼的,也是最可恶的一个,把科道的脓包挑开挤破,我要让他背上应有的罪名,死其罪,正其法。将那些混迹于言官中的所有德不称位、阿谀投机之徒,赶出庙堂之高给那些正直之士、刚烈之臣,真正的大明风骨,腾位置”
高炽走了之后,张昭华浑身都发起抖来,她一头从椅子上栽了下来,发出了轰然的巨响。门外面守候的宫人将她簇起来,就看到她面上那令人绝望的惊惶和恐惧。
“不可能的还有纪纲你这样,才是害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