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投毒之事,在张昭华心里长久地留下了阴影,她没觉得死了一个金氏就是终结了,这永远都不可能是终结,特别是在她调阅了值殿监的账目之后,她更是这么觉得。
值殿监掌管各殿及廊庑洒扫之事,之前纪纲在追查砒霜来源的时候就说,砒霜在宫内除了太子药浴使用,也就是值殿监驱除虫鼠的时候用了。
只不过值殿监在案发之前两个月里,就没有再去太医院领砒霜了张昭华翻看他们的册目,发现每一年春夏的时候,几乎每隔十天左右,就要杀一次虫鼠,因为南京皇宫以紫金山的富贵山为靠山,但是由于选址的局限,内廷部分是在被填平的燕雀湖上建造的,虽然采用了打入木桩,巨石铺底,以及石灰三合土打夯等方法加固地基,但日久之后仍然出现地基下沉的问题,宫内容易形成内涝,排水不易,所以虫鼠非常多,尤其是后宫一些闲置的宫殿,经常需要杀虫。
但是今年春天却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杀虫鼠,也没有什么解释,宫人也不能自己去太医院领杀虫药,所以只能忍受。这叫张昭华觉得不合情理,这完全是有意识地避开了砒霜这种东西,因为所有的杀虫药里都有砒霜。
值殿监不在怀疑的范围之内,能被怀疑的只有东宫。
张昭华阖上册目,闭上了眼睛。
永乐七年的春夏之交,朝鲜贡女远道而来,充入掖庭之中。
一共五位秀女,朝鲜工曹典书权执中之女;仁宁府左司尹任添年之女;恭安府判官李文命之女;护军吕贵真之女;中军副司正崔得霏之女这五位淑女入宫后,权氏被册立为贤妃,任氏为顺妃,李氏为昭仪,吕氏为婕妤,崔氏为美人。
权氏得了皇帝相当的宠爱,以致张昭华看到王敬妃宫中的东西,甚至都略逊了一筹。当然权氏长得确实美,原本张昭华以为朝鲜没有什么美人,最多是皮肤白皙一些,性子温顺一些罢了。然而权氏的确姿色出众,甚至和康嬅站在一起,像是双璧一样。
朝鲜秀女一来,就身居高位,这并不是张昭华想要见到的,特别是宫里很快出了两件小偷小摸的事情,虽然丢的东西并不值钱,但是都指向了朝鲜的贡女,因为还有几十个女人,她们是选做了唱歌女儿、执馔女子和使女的,这些人入了宫廷,很快就显出眼皮子浅的模样,毕竟是外藩女,喜欢争风吃醋不说,还贪财货。
“娘娘,”张昭华和王敬妃对坐着,她指着内官监送来的籍册,不由道:“这一个月不到,已经问内官监打坐了四次家具了,第一次要的是红酸木的,第二次就是黄杨木,再后面还问有没有花梨木”
王敬妃笑了一下,“可怜她们远来,远离父母亲人,这一点东西,倒也无妨。”
“唉,这还有盗库呢,”张昭华摇头道:“偷盗库房,李嬷嬷几个,是十几年都没遇过这样的事儿了。”
两个人感叹了一番,张昭华又问道:“我总也要拜见她们,不知道她们汉话说得如何”
“都听得懂,只是说却不好说,”王敬妃道:“也识得一些字,只不过手下的宫人,不太拘束,做人做事,都纯凭自己的高兴。”
张昭华低头翻阅籍册,看到一行字,不由得微微一顿。
然而此时宫外喧嚣起来,很快女官进来回禀道:“娘娘,太子妃娘娘,宫正嬷嬷抓了两个宫人,乞请严惩。”
两个宫人被抓住摁在了地上,原因也很简单,这一个是权氏宫里的宫人,一个是吕婕妤的宫人,两个人因为各宫分到的东西不均等,发生了口角。
然而让宫正嬷嬷抓了她们治罪的原因是两个人说着还提到了管理后宫之权权妃的宫人说自己主人受皇帝宠爱,继任皇后之后,一定会管理后宫;而吕婕妤的宫人说的话更无忌:“那生了儿孙的皇后都死了,你家娘娘还能管几个月”
这两个也不是朝鲜人,而是辽东都司护送朝鲜贡女入京时候,选派服侍的良家子,一并充入了后宫。果然是没有经过一点调教的,经过宫正司选拔出来的宫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
张昭华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拖到夹道里面掌嘴五十,笞八十,移到安乐堂,不予药。”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事情,但是让张昭华不舒服了一天。如今后宫之中,三个妃子,都有封号,敬妃不过年长一些,早得封号,打理了两年后宫。如今朝鲜贡女来了,皇帝明显偏爱权氏,使得王敬妃也不敢撄其锋芒,所有后宫用度,一律偏着权氏,这自然叫宫中看出来了。
王敬妃也对自己能否继续管理后宫存疑,所以她也不敢叫宫正嬷嬷调教这一批朝鲜使女,张昭华对朝鲜的妃子没什么好感,她是希望王敬妃能够上位的。
“娘娘,”张昭华指着籍册上的一行字,道:“这个李昭仪要的酸枝木细琇插屏,可不能给啊。”
张昭华走出永宁宫不多久,皇帝就走了过来。
“皇爷,”王敬妃迎上来:“您没说一声,这道里暗着呢。”
永宁宫有一条夹道,也不知道当初修建的人是怎么想的,横了一条夹道,而且夹道里总是有风。皇帝平常也没觉得不方便,今日也就摆摆手:“听了一天的经筵,还看了校对好的永乐大典,脑子晕乎乎的,就想让冷风吹一吹。”
他说着也看到了案几上的册子,随手拿过来翻了翻,“这是什么账目”
“也就是内官监打造的家具,”王敬妃道:“这些都供着宜春宫、咸福宫的几位妹妹们,昨天顺妃妹妹先问了我,连数目都问清楚了。”
皇帝就漫不经心道:“你打理后宫,确实也不容易。”
“以前是六局一司的老人帮衬着,才勉强没有露出丑相来,”王敬妃笑道:“执掌六宫,说起来威风,其实繁琐地叫人头疼。六宫虽然处处特殊,但说穿了也就是一个大家子,每天忙活的也就是柴米油盐这些事儿。妾早就盼着来一些新人,能替妾分担分担,这案牍之劳,妾也是不堪重负啊。”
皇帝笑了一下,忽然问道:“这些家具,你是怎么安排给各宫的呢”
“都是各宫报上来,看缺什么,一般库房里都有。也就是款式、做工上合不合意的事情了,”王敬妃也闲话家常:“比如要杌子,硬木藤屉的总是比圆杌要的人多。”
皇帝看着账册上,王敬妃给李昭仪拨下去的一批东西黄杨木连三抽屉桌二对、酸枝木细琇插屏二对、红雕漆喜字桌灯、五彩十二月花卉盅一套、掐丝珐琅双耳活环瓶、青花渔家乐方棒槌瓶三件、掐丝珐琅连蝠长方手炉、填珐琅勾莲桶式花盆一对、香炉两个、熏香球一对,纱帐一顶、锦帐一顶。
“为什么将酸枝木细琇插屏划掉了”皇帝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