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氏带了什么来,皇帝自然是清楚的,全都是些日用的东西,金银细软也就罢了,屋子里的杯、盘、盆、壶,漱口盂、茶叶罐、蜂蜜盒,零碎的一应东西全都带上了,据说还想拆了拔步床,害怕不好再装回去才作罢。
他懒怠看韦氏一眼,就问张氏:“你带了什么来”
张昭华就道:“儿妇什么也没有带。”
皇帝微微惊讶道:“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带呢”
张昭华就道:“总归是要回去的,儿妇花那么多心思,带这么多东西来干什么”
皇帝大悦,因为张氏说到了他的心里,“总归是要回去的”,他现在将北平提成北京,几乎没有人反对,只是以后若是迁都去了北平,怕是反对的人就多了。因为现在朝臣们以为,建立南北二京,就像唐朝时候的东西二都一样。
唐朝的都城是长安,但是洛阳一直作为东都存在,在武则天时候尤为兴盛,女皇几乎每年都去,但是住上几个月半年的,还是要回长安。所以大家觉得,皇帝定下北京不要紧,每年过去住上几个月也不要紧,但是行政中心,必须要是南京。
但是皇帝是打算完成迁都壮举的,这个想法他还没有对朝臣说,但是张昭华体悟到了,就让皇帝非常愉快。
皇帝打发他们去了坤宁宫,却单独留下高燧,道:“你在密疏上,为高炽说话,这话是你的真话吗”
皇帝手上的密疏,就是高炽两个多月前上奏的,里面请求遵循祖法,立嫡以长。可以说,高燧相当阴险,他说了一堆,都是从祖制和礼法的层面来说,没有一句话是称赞高炽天资仁厚、品德高尚的。
他的目的就是在皇帝心中中心一粒种子。想当年皇帝就是敢冒天下大不违,抗击正统,称兵构乱,皇帝一路上遇到了多少艰难险阻,又遇到了多少不肯屈服他的人,就会有多少积压的怨恨,有多少洗之不去的罪名,还有疑虑天下不附己的疑心,还有对道德礼教深为痛恨,而又不能不去遵守的复杂纠结的情绪。
皇帝心中,是恨这种传统礼法的,凭什么立嫡立长,建文帝就因为他是嫡长孙,就能赢得大家的支持,哪怕他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然而等他当了皇帝,就自诩为高皇后嫡子,将生母碽妃的全部信息,从实录中抹去,从此他就是马皇后的嫡子。
他对礼教,既憎且爱,这种情绪,其实是他心中的块垒,将来早晚一天,会转移到高炽身上。高燧想到这里,就道:“是儿臣的真话。大兄位居嫡长,又是高皇帝亲封的世子,于情于法,儿臣觉得,都宜正位东宫。”
皇帝果然沉默了一下高皇帝亲封的世子,没错,高皇帝还亲封了太孙呢。
高皇帝还亲封了他做燕王,做周公,可惜他这个藩王,这个佐臣,却篡逆成了皇帝。
皇帝不再问他立储的事情,见他头上的雪水还在缓缓流下来,不由得升起怜爱之情。高燧是无缘储位了,这是皇帝和满朝文武的共识,所以皇帝对这个幼子,是有要补偿的心思的。
“你也大了,”皇帝道:“你两个兄长,都有孩子了,朕和皇后商量,要给你挑一门好亲事。你看看,有什么要求,我们两个称心如意了,你也要称心如意才行。”
高燧趁机道:“父皇,儿子没什么要求,父皇母后看着好就行,不求比着两位嫂嫂来,能为
儿子操持家里就行。”
“若是能挑出一个有张氏一半本事德行的,朕也就不操心了,”皇帝道:“韦氏是蠢妇一个,朕已经懒怠说她了,不过就这样一个妇人,倒是也有好生养的本事。”
“要给你挑一个家世门第匹配、贤良淑德且宜子孙的王妃,”皇帝道:“你成了婚之后,还有咸宁、常宁两个,朕也要赶快相看了。”
高燧就道:“家世上,高皇帝的规矩,是”
“在你们这一代上,”皇帝挥了挥手:“是选阅平民,朕比你清楚。下去换衣服去,朕在这儿跟你浪费什么口舌。”
高燧退下去之后,皇帝从案上一沓奏疏之中,挑出来一本专门做了标记的,在上面批复道:“着令徐章以后军都督指挥衔致仕。”
而此时的坤宁宫之中,徐皇后乐呵呵地看着怀里的婴孩:“方面大耳,还是有像高煦的地方呢。”
皇帝之前在奉天殿里,掀开襁褓盖头看了一眼这个新出炉的二孙子,果然如张昭华所料,立时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因为平哥儿实在是像韦氏,皇帝对他生不起太多的怜爱,闷声叫她抱着孩子退下了。
徐皇后这里,还是很疼爱他的,抱着哄了好一会儿,又把椿哥儿唤过来看他的弟弟。
张昭华见到椿哥儿,差一点都不认识了个头猛蹿了许多,头上再也没有常戴着的瓜皮帽了,而是留了头发,盘成了一个小小的髻,用一根筷子粗细的发簪挽住了。张昭华猛一看,只觉得哪一处都变化良多,唯一不变的就是黝黑的肤色,或者说肤色其实也变了,变得更黑了
椿哥儿见到他们,明显也愣了一下,随后扑到了高炽的怀里,喜得高炽一遍遍摩、挲他的脸颊,道:“长大了,长大了”
椿哥儿在高炽的怀里腻歪了一会儿,看到张昭华,不由得一口气憋住了,板板正正站在了她面前。张昭华本来也想像高炽一样,捉住他好好亲热一番的,只是这时候忽然也不知道怎么表示了,只好又露出面对他时候一贯的威严神色:“你在爷爷奶奶这里,调皮捣蛋了没有”
“捣蛋了。”椿哥儿垂头丧气道。
张昭华道:“你怎么捣蛋的”
“每天练十个字,我练了二十个,”椿哥儿掰着手指头开始一件一件数落起来:“每天喝一杯,我喝了两杯;不许打扰皇爷爷,我偷偷跑去给他送衣服了”
张昭华气笑了,这小混蛋相当聪明,避重就轻,说是没有听她的话,其实根本找不出毛病来。徐皇后和高炽哈哈笑得不行了,张昭华就只好道:“母亲,椿哥儿实在是顽劣,我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育教育。”
徐王妃却道:“你父皇的意思,要亲自教养椿哥儿。”
张昭华心中一动,立刻道:“既然父皇对他寄予厚望,儿就没有异议。”
高炽却不舍得椿哥儿,他想要将椿哥儿抱回春和宫去,也当真抱回去了。不到一个时辰,马云就匆匆赶来,奉了皇上的旨意,又将椿哥儿抱走了。
“你倒像是个慈母,”张昭华笑话他:“你还争得过父皇不成你也为父皇考虑一下,人老了,就喜欢含饴弄孙。咱们又不是见不到椿哥儿了,春和宫离坤宁宫没多远,离乾清宫也近,想看椿哥儿,随时都能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