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一排低矮的歇房里,张昭华满意地看着眼前站得一动不动已经过了半个时辰的人,终于大发慈悲:“好了,稍息一下,都坐吧!”
六十四个花朵一般的宫人,被屋里的热气烘着,还站了很久,没一个不出汗的,但是没有交头接耳,各自擦了擦汗之后,就安静又整齐地坐在了一排排杌子上,齐刷刷地盯着张昭华,等她说话了。
张昭华看着她们之中,最大有二十四了,在王府服劳七年,最小的才十二岁,刚刚选进来,都穿着同样的白绿相间的军服,这军服还是张昭华亲手设计的,穿着暖和而又不显得臃肿——所有人此时的目光,似乎早已不是原先散漫而轻笑的模样了,好像有一种铁的精神,灌注了下去。
“今天学了几个字呀?”张昭华问道。
“五个!”这声音又清脆又响亮,惊得偷偷在房檐下打盹的麻雀都呼啦啦地飞走了。
张昭华满意地点点头,她在操练娘子军的时候,最注重的是文化教育,要求是每天认识三到五个字,一个月后,每个士兵要认识一百个字左右,半年之后,要看懂密报、发密报、传递密报。一年以后要能读书,四书五经甚至兵法,要慢慢全部加上。
这是个创举,在这个时代中,教士兵识字绝对是个创举,甚至自古用兵,也都没有人这样干过。在这个时代,讲究“上智下愚”,有文化统兵的是将领,士兵和百姓不需要文化,只供驱使就行。
没有政治教育,也没有文化教育,官兵没有凝聚力,素质提不上去,光是像牛羊一样,指哪打哪,打赢了也就罢了,打输了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这是张昭华不能容忍的,这一支完全归属自己的队伍,张昭华就要让她们每个人都具有独立的思想,同时又懂得配合。
除此以外,张昭华每隔几天,还要给她们上军事课程,指导进行战斗的方法。高深的军事理论张昭华不会,但是她知道一些战斗的基本原则,基本和普遍的战术,她还是知道一点的。
“今天讲一讲战术,”张昭华侃侃而谈:“战术就是战斗方法,反映战斗的规律。既然说是规律,那么就是很多人根据经验总结出来的、有迹可循的东西,有一般规律,但不同历史阶段、不同战争性质、不同国家和民族,战术各有其特殊规律;在不同地域、不同战争阶段和不同战斗规模的情况下,战术的运用也各不相同。所以当真正上了战场,根据时机、地点、部队等情况,灵活地运用和变换战术,对夺取战斗胜利具有重要意义。”
“战术虽然随机而变、因时制宜,”张昭华道:“但是逃不过几个共同原则,那就是目的明确,强调进攻,集中兵力,力争主动,出敌不意,密切协同。”
“我们以真定之战为例,”张昭华举着石灰笔在木板上划出滹沱河和真定城来,道:“耿炳文驻师于真定西北,并将滹沱河南岸的军队转移过来,合师一处,这体现了耿炳文作为老将和守将,谨慎的一面。”
“但是同样的,”张昭华道:“他的大军合在一处,目标就十分明确了,燕王殿下只捉住了一个人,就知道了这个情况。”
“在进攻真定之前,”张昭华继续道:“有部下说,南军人势众多,应该先去攻占新乐,新乐城池大而据守容易,可以和南军对垒。但是燕王殿下却认为,敌人众多,但刚刚驻守真定,号令不一,还未安定,若是我军乘胜一鼓作气发动进攻,就能一战而胜。”
“这就是主动出击和出其不意的精髓,”张昭华在真定西南方向画了个箭头指向真定,道:“南军没有想到燕王敢出击,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士气已经无存。”
“若是直接从正面冲击南军大营,”张昭华道:“只能将南军阵型冲垮,等南军反应过来,这仗是胜是败,就说不好了。所以张玉、朱能在前方冲击敌营,而燕王自率一队骑兵,从敌军背后杀来,前后夹击,敌军大败。这就是真定大战中,我方的战术。”
“现在有什么问题,”张昭华放下石灰笔,道:“问吧。”
大家面面相觑,忽然有人举手,张昭华自己的兵,自然每个人的名字都叫的出来,便道:“白茅,你说。”
“娘娘,”白茅十分干脆:“您说,用兵之道,以少击众,以弱制强,出奇无穷,制胜如神——咱们守卫北平城,算不算以弱制强?”
说的大家都笑起来,都道:“娘娘,您给我们分析分析北平守卫战罢!”
小红这时候胆子也大了:“南军炮火猛烈,我军守城,只有大斧、大锄、叉竿、镰刀、铁橛头这样的东西对抗,为什么还能赢呢?”
张昭华哈哈大笑道:“光看武器,怎么能行!”
她刚要具体分析北平守卫战的战略战术,就听见外头忽然人声鼎沸起来,不一会儿居然变成了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这声音竟然像打浪似的,层层叠叠不一会就传到了她们的耳边,竟然是“白沟河大捷!歼敌十万!”
张昭华顿时大叫道:“燕王洪福齐天,北平幸甚,天下幸甚!”
她转过头来道:“好极了,咱们又有新案例了!明天晚上,就讲白沟河!今儿先散了罢!”
她提着裙子急匆匆跑到中殿,就看到前来报信的薛禄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白沟河一役:“……俺们刚刚渡河,孰料想瞿能那贼厮居然早在河边伏兵了,一下子冲上来,把房指挥的军阵冲开了,俺们奋勇冲杀,才打退了瞿能,却没想平安又带着三千人马侧应过来,俺们根本没有提防,一交锋便被杀得大败,幸亏殿下登高指挥,令丘将军冲南军中坚,结果混战在一起,南军这一次,着实悍勇!殿下只好亲率精锐,突入南军左掖。”
薛禄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一口喝尽了,却见王妃并众人居然都看着他,简直就是无声的催促——薛禄立刻道:“本来左掖被殿下冲破,俺们跟着殿下,差一点冲到他们中军里去,结果却看到俺们身后尘土飞扬的,竟是李景隆那厮率军抄俺们后路来了!殿下让亲兵去拦击李景隆,自己只带着七骑迎敌,往来冲杀,殿下英勇,连杀数人,马和兄弟也了不起,俺看到他一枪戳了三个人呢!”
听到燕王只带着七个人迎敌,徐王妃心中一紧,手中的帕子也捏成了一团,张昭华看得清楚,知道她担心燕王,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
燕王最大的护身符,就是建文帝莫名其妙对前线官兵下的一道旨意,说“勿使朕有杀叔之名”,前线的将官和军士都听过这道旨意,所以并不敢伤了燕王,燕王以此自恃,常常单骑冲杀。
建文帝朱允炆这是仁义和心慈手软吗?张昭华看不是,她觉得,这句话看似建文不愿意杀掉燕王,实际上细细品味却并不是那么简单,所谓“勿使朕有杀叔之名”,就是别让朱允炆他自己担负杀叔叔的罪名,也就是如果把燕王抓回来了,下旨杀掉他肯定是不会做的,但是如果燕王死在战场上,那就不算是他杀的了,也就不会担负杀叔的罪名了。
也就是说,建文心里就一句话——在战场上就宰了人就行,别带回来让我为难!
建文这话要是说给文臣,估计一句话琢磨十天八天的,会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说给瞿能、平安这样的武将,就真以为皇帝是不想让燕王死,平安每次都追杀燕王,有几次都将燕王的衣服割断了,但是依然没有伤到燕王——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这诏书。
“俺们请燕王回到中军去,”薛禄继续道:“殿下不同意啊,说他在这里,能引得南军精锐来,方便俺们冲杀。”
这一点上,张昭华能看出燕王深谙兵法之妙,他以小股精骑,牵制敌人大批人马,因而使诸将得以力战,造成局部的以多制少之势。如果燕王与诸将合流,官军亦合而击之,燕军人少,则难以致胜了。
“殿下被围在里面,南军弓箭齐发,殿下有神灵护佑,南军居然没有一发射中的!”薛禄的嗓门本来就大,震得桌子上的茶杯都晃了两晃,他急忙稳住了,才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道:“殿下勇武,所骑战马接连受伤,先后换了三匹马,自带三服箭都射尽了,便拔剑来击挡,剑锋都砍折了!”
这一仗打得非常艰苦,燕将陈亨、徐忠都受伤。徐忠一指中流矢,来不及拔箭,只能抽刀将这一根指头砍断了,尚有皮肉与手相连,徐忠也把它们拽下来抛掉。
瞿能挥刀杀来,眼看就要追上燕王,燕王紧急中假装挥鞭,好像在召唤堤后的伏兵,瞿能疑有伏兵,不敢上堤。其实燕王并没有想过,自己挥鞭,居然真的引来了一队援兵——所以说,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许多奇迹,并非人为的设计,因为千钧一发之际,高煦居然带着一队兵马来救他了!
燕王见到是高煦来了,既惊且喜,他原以为高煦是被敌军击溃之后败退至此的,一问却得知将士们仍在敌翼战斗,高煦是看到他这边危急,特意赶过来援救的,燕王被高煦扶上马,发现自己的脚都蹬不进马镫里去了。
高煦的助战使得燕军形势略有所好转,因为高煦十分骁勇,连杀了十七人,南军都为之侧目。这一战从天明一直打到薄暮时分,瞿能率铁骑发动猛烈进攻,越嶲侯俞通渊、陆凉卫指挥滕聚也率众接连扑杀过来。面对官军的凌厉攻势,燕军几乎无法阻挡,明显已经处在了劣势。
“结果天降大风啊!”薛禄激动地乱划起来:“只见狂风四起,天昏地暗,这风将南军的大旗‘嘎嘣’一声,就给折断了!那大旗子,是李景隆的什么五方旗,有一丈六尺那么高呢,比碗口还要大一圈,居然被风吹断了!这可不是天助嘛!俺们殿下亲率劲骑绕出敌后,与二王子合兵,乘风纵火杀敌,烟焰涨天,杀得那贼死拉鸟的南军,都大败而逃!”
“咱们殿下,”大殿里外都惊喜跳跃:“有神灵护佑!”
“是咧是咧,”大家都道:“风神显灵了!”
张昭华被挤得一趔趄,才发现身边早都堆满了人,无数的宫人和太监都挤进了殿里,都在听薛禄讲述。尤其是宫人,叽叽喳喳地,个个兴奋地满脸通红地。
“白沟河大捷,得来不易,”徐王妃就指着她们道:“到时候许你们出府观看迎师!另外,瞿能总算死了,可以告慰为守卫北平而死的将士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