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在掌控北平之后,马不停蹄地攻陷周围的重镇和关隘,万幸燕王起兵第二日,便有通州指挥佥事房胜率众来降,房胜本来就是燕王旧部,曾随燕王北伐,此次通州不战自克,让燕王非常高兴——因为通州乃是北平门户,河漕运输都要在这里停泊,而此地还是军事咽喉,当年中山王徐达北伐,就是先控制了通州,才逼迫元顺帝北逃塞外的。况且房胜的归降,不仅壮大了燕王的力量,还为其他地方将领树立了榜样。
燕王府里人人也在谈论着通州的归附,甚至包括后宅的妇人,事实上,在起兵那一天起,王妃徐氏就以身作则,参与到丈夫的事业中来,她让内监将王府所蓄布匹全部搬出,带着王府女眷、宫人拿起针线为燕军将士缝制战袍和旗帜。
“郭夫人也歇息会儿罢,”徐氏微笑着对身边的妇人道:“你也是劳累了一天了,何必躬亲呢。”
郭夫人就是北平左参政郭资的夫人,郭资在北平九门被占领的时候,就和左参政孙瑜、按察司副使墨麟、佥事吕震归降了燕王,其实这妇人已经五十多了,但是和其他几位官太太,每天早上早早就来到王府,协助徐王妃缝制衣袍,一点不敢怠慢。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就是了,当初既然不愿意死义,那么就和燕王统一战线,一起面对朝廷,如今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燕王起兵的一刻起,北平官吏任免,就在燕王手中了,他自置官吏,可以完全不顾朝廷,而也是因此,燕王手中的燕山左卫三护卫,也就没有朝廷发下的各项军需了,所有钱粮和衣物,都要燕府自己筹备。
“臣妇哪里劳累,”郭夫人小心翼翼答道:“娘娘辛苦,筹措万方,已经一天没有休息了,您也要顾着身体,不可太过操劳。”
这话赢得了千户孟善之妻陈氏,副千户谭渊之妻刘氏,副千户陈珪之妻孟氏,副千户徐祥之妻张氏等人的一并认同,这些燕王手下将领的妻子,也在王府协助徐氏赶制衣袍,闻言都道:“娘娘且休息一会儿罢!”
徐氏笑了一下,手上依然飞针走线,她缝制的针脚细细密密地,不一会儿就扎好了军服的领口:“如今是什么关头,前头将士们出生入死,咱们若是后方跟不上,连累了将士们,于心何安呢。”
张昭华听着王妃和夫人们说话,心里也默默在想事情。事实上北平这地方乃是北方重镇,物资充裕,货物流通,只是靖难开始之后,首先是通州这地方,许多富商连夜跑路去了山东,因为通州运河也有私人船只停泊,拦是拦不住的,一夜之间,市肆萧索。
燕王与朝廷决裂,且逢兵灾,南方的货物绝不可能走通运河上来了,天津如今根本不是个海港,不具备行船能力,商人走避兵灾,也不会来北平,北平自己的商人也都龟缩起来了,倒不是他们不想行商,而是因为北平如今管束严格,出入都有严控,为了防止南军奸细混进来,也防止自己人投奔南军去。北平囤积的物资看上去不少,但是靖难是个长期的战争,所以各项军需都要四方筹措,这是其一。
其二就是张昭华听燕王说,前几日张玉朱能攻打蓟州,蓟州就是都指挥马宣逃奔的地方,这一战战果辉煌,蓟州被攻破,马宣也被杀了,只是蓟州卫一个大的军器制作局也被马宣捣毁了,这是最让燕王气愤的地方,若是以后攻陷藩镇都和蓟州学,将卫所的军器局炸毁,那么燕王部队的军械军器,就根本供应不上了。
国朝的军器制造业分中央和地方,而中央军器制造业位居中心地位,军器制作均由工部管理,分发则由兵部负责,具体的管理机构是工部虞衡清吏司管辖的军器局和内府管辖的兵仗局,此外工部还管辖收储军器及军器制造原料的内库——戊字库和广积库,戊字库掌甲仗和弓箭盔甲等物,广积库掌硫磺、硝石等物。
位于应天的军器局制造军器分发天下卫所,然而最先供给的是直属侍卫军也就是京军,然而天下之大,军器局人数也不过两三千人罢了,生产的兵器连京军都不太能供应上,于是在洪武四年,皇帝令兵仗局和军器局做一些军器样式,试命天下都司卫所生产军器。
都司卫所制造军器,在朝廷的严密控制之下,像火枪火炮这样的东西,此时绝没有可能制造,而且在原料方面,把控严格,都司上报数量,诏付有司拨给。而且因为地方卫所军器局实际上是官营企业,存在管理不善的通病,生产出来的军器质量不佳,而且每岁只能生产约莫一二百副军器出来,产量不大。
北平都司的军器局在北方已经算是大的军器局了,然而勉强供给燕山一卫,每岁还是依靠兵部下发的军器,这一点燕王也早都想到了,他攻打蓟州、永宁,城破最先奔去军器局,结果还叫马宣给炸毁了,不由得燕王不恼怒。
毕竟此时,燕军主要依靠骑兵作战,战马充足,因为有几处马场,最大的是开平的马场,有好马两千,也有善于运输的朝鲜马,后勤运输也比较方便,只是缺乏铁甲以及弓箭和鞍鞯,骑兵主要武器为弓箭,作战以骑射为主,不管什么时代,这总是东方骑兵的主要武器。这三个东西,是燕王骑兵最需要也最缺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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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张昭华知道燕王缺乏这些个东西,她之前就遣人唤张升回来,就是有重要的事情吩咐他去做。
不过还未等到张升从钱塘归来,燕王府的大门里,倒是进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这个人张昭华不曾见过,但是却知道他的名字,当然知道他名字的不止她一个。
“北平府学生员杜奇,”来人正是年轻的秀才杜奇:“见过燕王殿下。”
燕王见过他,不由得笑道:“杜奇,万安酒肆曾见过的,你还记得本王吗?”
杜奇长身道:“当然记得,彼时学生以骄逸必至丧败一说,劝说殿下,惟望殿下弘长世之业,如今看来,燕王殿下并不是骄逸,而是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致治必资贤才,”燕王道:“天生才以为世用,你是个贤才,本王听得这般举荐已经数次,如今可愿随本王共襄大业?”
燕王既起兵,自然要招揽各方贤才,杜奇此人,燕王前有印象,而又蒙几个纪善所师傅的举荐,所以召他来,想得到他的建言和辅助。
然而杜奇却似乎笑了一下,道:“学生是有一言,想要说给燕王殿下听呢。”
他当即就道:“自太祖高皇帝上宾以来,天子嗣位,布政维新,天下爱戴,都云:‘内有圣明,外有藩翰,成康之治,再见于今’,学生闻高皇帝遗书大王,愿大王以周公之心,辅佐成王,不谓大王与朝廷相绝,张三军,抗六师,据北平,袭怀来,学生不知大王何意也。”
燕王没想到杜奇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脸色沉下去,然而杜奇有备而来,不待他打断,反而侃侃道:“大王岂不知,北平虽金元故都,北方雄镇,到底是撮尔一地,且大王所统将士,计不过五万,以一国有限之众,应天下之师,胜败之机,见于指掌。”
“况且大王和天子,义则君臣,亲则骨肉,”杜奇道:“尚且离间,况麾下异姓之士,能保其同心协力,效死殿下乎?”
燕王大怒道:“你今日来,原来不是助我的,你是来当说客,劝我罢兵,向朝廷投降!”
“学生做谁的说客呢?”杜奇反问道:“今天下臣民,无人不知顺逆,都知大王借口诛戮左班文臣,实则吴王刘濞心智,执迷不悟,以寡抗众,且天下大丧未终,毒兴师旅,幸而不败,谓大王何人!”
他最后一句话击中了燕王,高皇帝三年丧还未过去,而燕王起兵,天下怎么看待他呢——这也是燕王最不能说的地方,他自诩孝子,却违背皇考诏书;欲做周公,却有私心杂念,难道天下人都看出了他靖难的实质,都将他视作汉时的刘濞?而他的下场,会和刘濞一样吗?
燕王气极,“你这黄口稚子,焉敢如此放肆!”
他环视左右:“推出去,推出去,杀了!”
侍卫将一点都没有挣扎的杜奇拖了出去,而马和见状,不由得劝道:“殿下,这是迂腐之人,白发书生的言论罢了,他想要效郦食其,却让殿下做了齐王田广!殿下若是杀了他,岂不是叫他一举成名,反而将讥讪留给了殿下吗?”
燕王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依然怒不可遏:“杀了他又如何!天下英才,难道就他一个吗?我要的是才智通达之士辅佐我,要是举荐上来的都是这样的人,我的大业岂不是早都崩殂了!”
且说杜奇本来抱着死忠死孝之心而来,果然如了他意,只不过尸身横陈,被侍卫装进粪车里,拉出了遵义门,然而却万万没想到,居然迎面碰上了一辆贵人的车驾。
“哎哟,”车里的女眷惊叫起来:“怎么这么臭!”
粪车与车驾恰好行径了一条窄巷,粪车的气味实在难以掩盖,即算是车里的人,也闻到了这样的气味——永平身上新扑的香粉,似乎都变怪味了,气得她呐喊起来。
然而粪车和车驾需要仔细移动,因为粪车这车是不能轻易碰撞的,因为稍不留心,就会有金汁洒出来,那时候才叫恶心呢。永平只觉得车马被臭味萦绕不散,而移动又缓慢,不由得掀开门帘:“今儿出门是没算好时辰还是怎么了,仁寿坊那里就碰到个挑粪的过去了,如今又碰到——”
她一下子噤声,因为她看到了前面粪车上的尸体。
“杜郎、杜郎——”永平跳下车去,居然抓住了粪车上的人,她这么扑过来,几个恭桶顿时倾洒出来,溅在她身上不是一星半点,但是她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她的杜郎:“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啊!”
她这样疯了一般,杜奇俊秀的面容就好像沉沉睡去,而她看着杜奇,就好像回到了洪武二十八年的上元夜里,那个与她并肩看过烟火的人,是她最难以忘怀的记忆。
服侍她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永平发癫,而最可怖的是她从这尸体上搜出了一样东西,露出了孤狼一般狠戾而又疯狂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