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日子,天气已经炎热地很了,张昭华每天早上起来就趁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的那一点阴凉余气,只穿一件丝帛大衫,叫两个小宫女摇绳,她就在院子里头跳大绳。
她跳这个就是行家里手,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居然都跳不过她,张昭华还叫她们两个手牵手往里跳,或者就是下饺子,一个一个进去跳,跳过这个不算晚,旁边还有皮筋,这皮筋就是正儿八经的牛皮筋,牛筋做出来的绳子,她来到这里才发现这时候居然没有跳皮筋这么个娱乐项目,小时候在张厂,那是没有条件,因为皮筋不是后世那样塑料或者橡胶的,她家那时候只有粗麻绳,绷紧了根本跳不了,松一点又不成模样,所以张昭华也就没有再重拾这个上辈子一直都很喜欢的游戏了——反而到北平有了牛筋,她就翻出花样来跳,到现在不仅是她的世子所,整个王宫里头,不轮活干的宫女们都爱跳这个,嬷嬷们刚开始还不待见她们提裙露脚,但是王妃饶有兴致地跟张昭华跳了一圈之后,说是无妨,大家就没什么顾忌了。
“大举——”张昭华瞧湘官跳得好,就道:“举到腰上,让她跟筋儿!”
跟筋儿湘官就做不好了,总是能跳不及时,果然湘官一腿摆起,像用脚腕将超过腰上的皮筋勾下来,就勾不住,哎呦哎呦叫了两声,移了位置,这就算败了,看得张昭华忍俊不禁道:“你们看看湘官,总是勾地怪模怪样的,好似青蛙腿一样!”
湘官就不服气道:“我小呢,腿也不长,等我再长两岁,就勾的上了!”
张昭华就笑道:“正跟你长不长岁数没关系,你方才明明已经勾上了,只是不会下压,让皮筋滑了,是动作的问题。”
她说着就亲自示范了一下勾筋,果然用脚面把皮筋踢起来勾上,然后微微借用了脚踝的力量,将皮筋踩下来,动作不过在须臾之间,就轻松挽了一个花儿出来,这帮小宫女就趁势鼓噪起来,非要张昭华再跳几个花样,张昭华一时兴起,干脆跳了几个她们平常都没怎么看过的姿势,比如说先将皮筋绕在腿上,随即将绕在腿上的皮筋掏出来,这就先由左脚在右脚后踩住筋,右脚由里向外掏出来,张昭华绕了三次就掏了三次,伴随着皮筋“咻咻”的声音,赢得了众人一片叫好声。
越起兴,张昭华就跳得越欢,结果在连续挑了五六个压筋之后,就不能忽视小腹越来越沉重的下坠感了,她的小肚子像是抽了筋,这种疼痛的到来让她有熟悉的感觉,因为这就像是小日子来临那几天的空痛,果然她再一次落地的时候,就发觉到了下身好像有黏腻的东西流出来,洇湿了裤头。
张昭华还来不及唤含冬,就听到高煦低沉的声音:“嫂嫂当真是好兴致!”
高煦应该是站在那里看了好长时间,见张昭华停了才走过来,张昭华一见他就急忙避走,因为她就穿了一件轻衫薄裤,风一吹能把她的衣袖扬起来到胳膊弯那里,这样就很不像样了,何况她头也没梳,只是绾了一个宝髻,这个宝髻还歪歪斜斜的,好像再跳一个下来这髻发就要披散开了一样。
她这边避走,没想到才迈出去一步就被小腹强烈的痛感击中了,就好像一串小火苗流窜了下去,让她双腿一下子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
“嫂嫂这是怎么了?”高煦大惊之下去拉拽她,结果也被拉扯地一踉跄,幸亏他因为练武,下盘极稳,没被拉倒反而将张昭华拖住了,胳臂也架住了她软绵绵的身躯。
张昭华一时间痛得汗流出来,银牙紧咬,发话不得,院中的小宫女们都发觉不对,拥堵上来,被高煦叱着去叫医正,他则一手从张昭华膝下绕过去,将人扶抱起来,放到了屋里的床上。
“快去取热汤来,”高煦两样指挥人:“打热水来!”
这时候恰好有张昭华惯常喝的红枣玫瑰汁子端过来,也是微微散着热气的,高煦就接过来给她喂了——张昭华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得是什么,只勉强张开嘴巴胡乱啜了几口,就紧闭牙关不肯再喝了。
没等一会儿刘医正就赶来了,他恰好在往这边走的道路上,听到世子妃有恙就急忙过来,接过他进来第一眼就看到张昭华嘴里淌出鲜红色来,他不知这是红枣汁,还以为是口中吐出的血,吓得手上提的医箱都差点磕在门槛上。
“快给看,这是怎么了!”高煦捉住他的肩,一把拉他到床边:“是什么急症?”
刘观一听急症倒不怕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医生的本能,反而定下心来,先看了张昭华的气色,道一声得罪,摸了摸张昭华的耳垂和脑后,随后才执其手腕把了脉。一摸之下立时透出惊讶的神色来,眉毛也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刘医正,你不下针吗?”高煦记得有一次他身边的人发了急症,刘医正上来就用了金针刺穴,效果显著。
刘医正就摆了摆手,示意高煦不要说话,之后又换了一只手诊脉,这回他诊断完了就心中确定了,伸手去摸药箱,然而打开药箱才想起来没有常备的这一种药丸,就叫匆匆赶过来的医女去良医所取药。
“不在格子里头,”刘医正这么嘱咐道:“在后面药房的柜子里,瓶子上面写着‘保胎神效丸’的,你们三个人都过去瞧,不要拿错了。”
他说着站起来,把床边那一碗红枣汁端起来闻了闻又尝了尝,然后掰开张昭华的嘴巴确定这是红枣汁之后,就道:“红枣汁不要再进了,这东西里头加了玫瑰,活血化瘀,你
们世子妃从今儿起,就不能喝这东西了。”
“世子妃以往有些血不循经的症候,”刘医正道:“这一回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已经足一月,跑跳过了,略惊了胎,且血热下行,汇到小腹,所以漏下,不过这一场,漏的应该是之前瘀肿凝结的血块,于胎儿无碍。”
钱嬷嬷包括含冬含霜几个,都惊喜万分:“您说的可是真的,我们世子妃,是真的有孕了吗?”
“在这一点上,便是与你们打包票,”刘医正乐呵呵道:“我摸着是五月受的胎,到现在刚好一个月。老朽就恭喜世子妃了,这的确是一件大喜事啊!”
张昭华昏昏沉沉听不太清楚一群人在欢呼什么,她这时候的痛感轻了许多,只是仍然还有一顿一顿的余痛仍然侵袭着她的神经,额际间不知不觉又微微渗出了一点汗来。
这屋子里也只有高煦看到了,捏着手中的帕子摁在了她的鬓间。
然而含冬却上前道:“二王子您歇着,就交给奴婢来服侍吧。”
高煦就看了她一眼,起身绕过屏风径自去了。
张昭华昏沉了不知道多少时候,中间有人伺候她换衣服、喝药她都能感觉到,只是力虚神昏动弹不得,半梦半醒之间又好像遗了一身汗出来,这汗一出,她就松快许多,也渐渐能听到耳边嗡嗡的声音在说什么了。
“好教娘娘得之,世子妃并无大碍,”这是刘医正的声音:“漏下的是淤血,不是宫血,用一味神效丸就能止血了,至于其他安胎药,反倒不必再服。”
“于胎儿,可当真没有半点妨碍了?”王妃再三询问道:“这些人说,她走跳了数十下,这样活动,也无妨碍吗?”
“是要好生静养些时日,不可再活动了。”刘医正道:“世子妃到底身体强健,这一胎可谓有惊无险矣。”
“你说不用服药,那就听你的,还有什么不当吃、不当用的,你都写下来,让她身边伺候的人都照这个服侍,”王妃说着对含冬几个道:“你们辛苦了,接下来九个月,还要你们夙夜匪懈下去。”
她说着就吩咐赏世子所的每个人两个月的月钱,尤其是钱嬷嬷含冬这几个近身伺候的,得了更丰厚的赏赐,张昭华在床上听得清楚,就要下床来——她这一动,就有人将她重新扶了回去,那边王妃闻声过来,也扶着她不让她起身。
张昭华就额贴枕磕了个头:“母亲,你怎么亲自来了?”
“好孩子,你有喜讯了,你知道吗?”王妃高兴地好像眼睛都有一点湿润:“你还不经心,在外头蹦蹦跳跳,刘医正和我说的时候,吓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张昭华就不好意思道:“儿也不知道呢——我真有了?”
她说着还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肚子,这里面居然就有一个胎芽在孕育了!她虽然一直抵抗着这种事情,找出各种理由来,说过早怀孕对母体不健康,对小孩也不好,这样规避来去,还劝高炽吃芹菜,然而到底还是不期受孕了——然而她细细咂吮了一下这种陌生的滋味,还是觉得满心欢喜。
这种感觉在高炽回来了之后愈加深了,高炽在知道她有孕了,快马加鞭从府衙赶回来,浑身汗津津地,脑门上一水的汗,但是眼里的光芒却愈盛。
“我今早上出门前,还看了一页书,”高炽从书架上执起一本书,翻到一页给张昭华看:“你看,我看到这一句。”
张昭华低头一看,原来是《庄子逍遥游》里的一句话: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等这个孩子生下来,”高炽就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肚子,道:“不管是男是女,我们都唤他叫椿儿吧,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
张昭华“扑哧”一声笑出来,“男孩儿叫椿哥儿还好,女孩如何能以一截硬木头命名,当是有如这案头清供一样,被人仔细呵护才是。”
“男孩,就叫椿哥儿,”高炽道:“女孩,就叫长欢。”
“长欢,”张昭华觉得还可以,只是她并不明白:“可是为什么要长欢于春秋,我就希望他长欢于我的膝下。”
高炽就握着她的手:“等有一天,你就会明白了,这膝下一尺见方之地,也不够大。”
“好像你已有了为人父的感觉,”张昭华觉得很新奇:“是什么样的呢?”
“好像天地在我面前,都换了一种模样。”高炽笑起来:“你瞧他刚刚降临,就已经带来这样的欢喜,将来一定会有更多更多、无数的欢喜等着我们。”
张昭华的心感动地一塌糊涂。
高炽说得对,这个孩子的到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起来,他们都在细细体悟这样的感觉,就像张昭华对高炽说的:“我现在读书,好像能读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滋味。”而高炽也对她道:“父亲昨日看我,已将我同高煦高燧他们区别开来了。”
燕王对他们兄弟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即使有世子和郡王这样的区分,然而在父母的眼里,他们只有长成和未长成这样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