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炽走了之后,张昭华就开始了一段日子的悠闲生活,因为这时候府中不再像正月那样忙碌,也不像燕王出征的时日那样紧绷着一根弦,她就觉得轻松了许多,每日便带着马寡妇和蓝蓝两个游玩,因为她们来了北平,虽然和王府认了亲,但是并不能自此以后就住在王府了,这还是惹嫌疑的,所以王府还是给她们找寻了一处住处,但是张昭华问询了一下觉得地方不太好,干脆让她大哥张昶在自己家旁边买了一处院落,于是两家又像昔时那样做了街坊邻居。
这处宅院还是要稍微翻修一下的,在施工的这些日子,张昭华就带着马婶和蓝蓝转了转北平,去了几个她原先去过的佛寺,其中景色最美的当属北平西部的大万寿寺了,因寺后有龙潭,山上有柘树,故民间一直称为潭柘寺,这就是后世的潭柘寺,而又有很大的区别,张昭华进去看过,与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她由此猜测潭柘寺在后来的日子里,应该也经历过数次整修和重建。
虽然说佛堂佛殿有不同,张昭华觉得这时候的潭柘寺规模不大,殿堂也比较小,毕竟北平还不是京都,而潭柘寺也不是之后的皇家寺院,所以这寺只是北平一处香火还算可以的普通寺庙,唯一让张昭华觉得值得一去的就是潭柘寺的风景,因为背靠一座浑圆的小山宝珠峰,此山植被繁茂,松柏苍翠,花繁草盛。站在寺前,环顾四周,但只满目青绿,蒿草新绿,着实赏心悦目。
寺内的景色流泉淙淙、修竹丛生,没有看到古银杏、娑罗树,甚至玉兰花,毗卢阁殿前东侧,在张昭华上辈子记忆中的两株紫玉兰,并没有在这一世看到,不过寺内有迎春花和桃花,花开时依然满树粉红,透过殿堂前的铁焚炉、铜香炉内氤氲缭绕的烟云,耳边还有钟罄声悠,幡幢微荡。游人至此颇有一种超凡入圣之感。
张昭华微服而来,身边带着寒英、翠英和湘官、淮官这两个新来服侍她的小丫头,叽叽喳喳地都挺高兴。她坐在树下等马婶和蓝蓝好一会儿才见她们出来,张昭华进佛寺不过是赏玩风景,礼拜了一下佛祖就出来了,她对佛教既不诋毁也不崇敬,让她感激的是南京天禧寺曾经收容过她一家人的恩情,所以在听说潭柘寺也有客舍,也收容一些窘迫无计的人之后,心中就很高兴。
但是马婶就是虔诚的信徒,因为自己多舛的命运,就特别深信,在里面不知道祷告了多长时间,出来的时候居然一脸愁容,看得张昭华一惊,一问才知道刚才马婶求了个签,解签的僧人虽然没有明着说,但是言辞之间也可以听出,似乎这个签代表的意思并不是特别好。
“若是给我求的签,是个下签也就罢了,”马寡妇忧悒道:“我这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昨日种种,今日种种,都没有分别,但是这支签我是给蓝蓝求的,蓝蓝这辈子还长呢,她的命可不能比着我这样的——”
张昭华就宽慰道:“您这就是多想了,您想想,签筒里头就那么多签,来求签的人千千万万,不知道有多少人抓到了同一支签,难道这些人的命运就一样了么?如果人的一辈子被一支签上的四句话圈死了,那他的人生还有什么继续进行的必要呢?”
然而马寡妇却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只是摇头道:“不能不信这个,不能不信这个……”
张昭华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之后她们又逛了逛寺里,马婶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到晌午的时候,大家就干脆在静室里用了斋饭,因为潭柘寺的斋饭还算洁净,这一顿饭吃得还算好。
不过还没等到吃完呢,外头忽然喧闹起来,张昭华打发寒英出去看,不一会儿回来说外
面六七个男子围着一个女子不让走,推推搡搡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昭华本来不想理会的,但是外头声音越来越大,她就皱着眉头站起来,叫马婶和蓝蓝稍坐,自己带着人出去去看了。
果然绕到佛堂前面,就看到几个年轻后生围着一个女子,言辞亵侮,虽然有僧人上来劝解,但是这些人并不畏惧,反而愈加喧哗。
“别跟我说大道理,”为首的这个公子哥似乎很嚣张:“道理在我,放去官府也是我有理!”
佛寺里还有其他的香客,远远看着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是强抢民女么……”
没想到被这群华服公子哥听到,反而毫不避讳道:“强抢民女,也要看她是不是民女,是不是良民!”
喧闹之间,听不太分明,不到片刻就有一个男子惊慌失措地赶过来,作揖求情,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反而被这几个公子哥拳打脚踢,倒在地上惨嚎起来,一时间场面大乱,众人都纷纷走避,任由这几个人行虐。
张昭华就义愤填膺,她上前两步,然而回头看了看寒英翠英,思量这两人虽然身体强健,但是跟男子打斗还不太够格,她摸了摸腰间香囊里的小印,本来要托付人去外头找官府的人来管——但是她忽然记起来这是潭柘寺,山区离市区太远了,来回要几个时辰,等人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她这边正踌躇,却见有两人从后面的宝殿中转出来,都喝到:“住手!”
原来是潭柘寺的方丈到了,这是一个面貌慈祥的老者,请这些人不要在佛前打闹,尤其是不要对一个弱女子施以暴力,然而这些人并不怎么听从,反而挥手让老和尚离开——直到方丈身边的人冷笑了一声,道:“尔等儒巾襕衫,也是读圣人书,习圣人教化的,如今行径,又与禽兽何异!”
这些人方才收了手,其中似乎有一个人认出了这个站在方丈身边的人的身份,都敛容行礼道:“不知是按察司吕大人驾到,学生失礼了。”
站在西侧远远望着的张昭华同时也认出了他,果然是北平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吕震,在东安县的时候也曾打过照面,就是不知道这个人还认不认得出她来。
看来这些人的身份呼之欲出了,应该是北平府学学生,只是万没有想到这些饱读圣贤之书将来前途光明的学生,居然会是这样一群斯文败类。
之后吕震就将他们训斥一顿,张昭华看不到这帮学生的正面,但是想来他们是不服气的,因为吕震问道:“你们还有话说?”
这帮学生就鼓噪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了原委。
在他们的口中,这个低头哭泣的女子的真身是隶属北平教坊司管辖的乐伎,风流姿色冠于一时,北平官员宴饮,多能见到这女子,这些学生自然也都见过她,而且多所狎昵。
但是忽然有一天,这个女子并不怎么能见到了,据说是生病了,但是今日却在这潭柘寺遇见了,而且身边还有一个男子,两人以夫妻相称,这个男子就是跪在阶前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人。
“大人明鉴,”这个男子只是磕头:“小人已经为奴儿赎身了,已经赎身了!”
“屁的赎身!”学生们就冷笑:“官府给你批从良牒了吗?府判有写‘发还原籍,择夫另嫁’的话吗?你们这是私相授受,罪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