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里,御案上摆放了一张名单,名单上赫然写着不久前刚刚选出的八位秀女的家世门第、籍贯姓名,还有这么多天下来,女官对她们的综合考评。
殿里静悄悄地,似乎连一根针掉落了,都能听得见响儿。良久之后,御案旁边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屏风旁边侍候的太监听到了,都低下头去,不敢发一言。
谁敢发言呢,怎么发言呢,难道要胆大到上去问一声怎么了?别忘了洪武十年的时候,有一久事内廷的宦官从容言及政事。皇帝立刻将他逐出,遣还乡里,永不叙用。这个老公公伺候皇帝有十七八年了,早在皇帝还是吴王的时候就在身边得用。皇帝就是念及这么一点情分,才没有当场拉出去杖责。他能得到皇帝的姑息,可是其他宦官就不会有这样的待遇了,所以供职内廷的太监们,都无比小心,从不敢发一言在不该插嘴的时候。
他们也许算是活的最窝囊最小心的一代太监了,有鉴于“汉唐末世皆为宦官败蠹,不可拯救”,皇帝下令宦官不得兼外臣文武衔,不得穿戴外臣衣服、帽子,官阶不得超过四品,政府各部门不得与宦官公文往来——这一系列禁令之后,皇帝仍不放心,又特地悬挂一块铁牌在宫门之上,上刻“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这十几个大字,以示震慑。
所以伺候在身边的几位太监虽然心里清楚皇帝在为什么犯难,但是仍然没有显露出分毫来。
洪武帝正是在为皇子皇孙们的婚事发愁,他原先是不愁的,按他预想的是从这一届选秀的女子中,挑出家世清白、门第薄弱的秀女出来,平民女子最好了,低级官吏的女孩儿也行。这样配给皇子皇孙们,就杜绝了将来后妃甚至外戚干政的可能。
他以为自己的安排是很好的,也以为他的儿子们都会理解他这个父亲的良苦用心——但是他偶然间听到了他的第十八子朱楩和他母妃的话。
“大婚之后,”朱楩对他母亲周妃道:“儿就去封国了,再不能孝顺母亲,侍奉膝下,母亲勿要以我为念,安心自养,儿子此去千里,也会常常记挂母亲。且幸有松儿能替我照顾母亲——”
皇帝心道,这个自己很少关注的儿子,倒也有几分孝心。
却听周妃抱着他嚎啕大哭道:“我只有你们兄弟两个,皇上却把你们封地那样远,一个封地在甘肃岷州,一个在辽东开原!那种荒无人烟的苦寒之地,皇上怎么狠得下心让你们就藩!只恨你娘没本事,不敢比皇后,也比不上惠妃宁妃这样伺候陛下的老人!让你跟你的其他兄弟,千差万别!”
“母亲莫要乱说,”朱楩急忙道:“父皇封建我们,就是为了屏蔽帝室,以为磐石之安。秦、晋、齐、楚、燕虽然封号尊贵,但也责任重大,兄长们都要领兵出征,儿子虽然封地偏远了些,但好歹是王化之地,用不着陷于阵仗之中,这岂不是母亲的幸事?”
“况且有几位兄长也与我的封国不远,”朱楩历数道:“肃王兄封地也在甘肃,平凉市离我的封国也就是数百里的路程;辽王兄在辽东广宁,离松儿多近呢——庆王兄在宁夏银川,宁王兄又在大宁,东连辽左,西接宣府,谷王兄就在宣府啊,大家离得这样近,相互有的照应!”
“那是因为你父亲将天下的好地方都封完了,封完了!”周妃忍不住道:“好地方都封给了皇后、惠妃、定妃和宁妃的儿子了!你怎么不说说你那秦王兄,封地在西安;晋王兄,封地在太原;燕王兄,封地在北平;周王,封地在开封;楚王,封地在武昌;齐王,封地在青州;潭王,封地在长沙;鲁王,封地在兖州;蜀王,封地在CD湘王,封地在荆州;代王,封地在大同——从第十四子算起,你们这些未婚的皇子,便都没得什么好封地!”
“一样的皇子,”周妃道:“他们封在膏腴之地,就算不是膏腴之地,也是古之郡邑;你们这些年岁小的,却都要去苦寒的地方,听都没听过的地方,不仅要建你们的王府,还要
把那一个地方的城池也建了!听说你周王兄,建造的周王府,是在宋朝都城的地基上建的!开封那人口稠密的地方,有一辈子享不完的福!同样是兄弟,你不过比他小了十七岁罢了,难道你就不是皇爷的儿子了吗?为什么皇爷偏心至此!”
“母妃,”朱楩道:“您别说了!”
“我要说,为什么不说,”周妃道:“封地不如人家,这样也就罢了,好歹也是传世的藩王,可是为什么连你们的婚事,都要差你兄长这么多!”
“看看你的兄长们,哪一个不是娶的国公、国侯的女儿!”周妃道:“怎么偏偏到了你们这些个年幼的儿子这里,就要娶了平头百姓家的女儿!在柔仪殿朝贺的时候,如何能上的了台面!”
周妃这一通牢骚发完,心里舒服了许多,然而全都听到的皇帝却大怒,然而他也没有立时追究周妃的过错,在他看来,周妃不过是无知妇人,妇人斤斤计较也是正常,重要的是儿子朱楩最后并没有反驳他娘说的娶妇娶的不好这一观点,朱楩这么想,其他几个适龄的皇子心里未尝没有也这么想过。
不能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啊,皇帝感觉自己的头发又要变白一些了,他毕竟老了,是个疼爱儿子的老人,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兄弟之间起了嫌隙,而这种嫌隙是由自己处事不公造成的。“不患寡患不均”的道理,看来是人人都知道,连周妃都知道,就觉得和自己疼爱年长的儿子,而不顾念年幼的儿子。
皇帝也想了许久,他这么做,确实有利于长远,有利于国家,但是恐怕在当前也造成了年幼的儿子们的不满——
那就给儿子们都娶高门女吧!
他们恐怕也不是真的在乎女方门第高低,只是在乎是不是从自己这里得的平均。但是从一开始就不平均了,长子长孙会得到最先得到,而且得到最大的,其余的儿子不过得到是边边角角,将来甚至还要仰赖辈分比他们低的太孙而活。
皇帝这么想,就觉得周妃说的没错了,这样确实很不公平。
皇子的亲事,皇帝可以给他们找到家世差不多的二品官的女儿为配,虽然不是国侯国公之女,但是如今还剩几个国侯?国侯也没有几个适龄的女儿了,所以也就降低一等,配指挥使家的女儿,跟他们的哥哥们也差不了多少。
皇孙是皇帝不能退让的,要在皇孙这里定下万世不变的规矩。
给皇太孙定下的就是从四品文官的女儿,比他的叔叔们差远了,但是娶进来的好处却大大的有,最起码不会仰仗身份,骄纵凌人。想当年太子娶进来的常遇春的女儿,孔武有力,与太子口角时候甚至能将太子推翻在地上,这样的母夜叉,娶进来能干什么!白白给自己找气受!还有那个谁,秦王的次妃邓氏!她挑唆秦王干了些什么!把自己好好的儿子教唆坏了!皇帝想起这个女人,心中就有无尽的怒意。
这就是娶进高门女的结果,不知道谦卑,不知道顺从。既然这是他们想要的,那就遂了他们的意,今后自己受着去吧!
皇帝的笔尖落在名单上,勾出两个平民女来,一个是张氏,一个是吕氏。
张氏,皇帝的耳朵似乎又听到了当日她唱的赶牛歌,这首歌勾起了他当年放牛的回忆。
“好女子,好女子,”皇帝道:“当配我的佳孙——”
皇帝又想起了皇孙朱高炽一本正经的样子:“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又有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之言……在北平时候,每年春耕时节……途中未乘坐车轿,而是一路骑马前行,为的是可以看到沿途老百姓的生活情形,知道百姓生活的不容易……也曾一日走过五十里地,北平周边的县城,稼穑亩产……俱都了然于心。”
皇帝的嘴角,渐渐挂起了一抹奇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