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华知道这种对“仁”的争议是没有结果的,主流思想就是仁爱众人,你说这种仁爱其实不存在,那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么?还是《道德经》里说得对——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嬷嬷,也许这世上是有真正的仁人的,”张昭华记得自己很认真地说:“但是更多的人,一定是伪饰仁爱。”
“人之常情是喜欢掩盖自己的隐私,喜欢欺诈别人以掩饰自己,”张昭华道:“以虚伪作掩饰,依赖种种外物,来博取她想要的东西。如果不通过仔细观察,就永远无法知道其中隐藏的真实情况。”
“伪饰仁爱?”宫正嬷嬷道。
“是,伪饰仁爱,”张昭华道:“将自己内心的真实隐藏在仁爱的面孔下。像这种人,施舍一点点恩惠给别人,是为了从这个人身上得到更大的回报;在小细节上和人谦让,却在大的地方暗地里与人争夺;说话谦让恭敬、谨慎小心,好像本性就是如此质朴;外表装的很宽厚,似乎容貌也是一脸的慈祥——这样的人,假借仁爱之名,其实就是为了博取名声。”
张昭华说的很清楚了,马氏就是她说的这类人中的一员。
张昭华说这些话,因为她看到宫正嬷嬷是少有的不被马氏外表所迷惑的人,她虽然对马氏很和蔼,然而张昭华就是知道她其实也是看出了马氏善于伪装的本质的,在她那双看似混沌的眼里,其实早已阅尽人情事变,任何一个人在立谈之间,无不被洞悉。
所以张昭华敢把这话说出来,当然她还有别的考量。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却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宫正嬷嬷也在仔细探究她,“告诉我,你是否有别的打算?”
张昭华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站起来,又一次行了大礼,坚定地说:“嬷嬷明鉴,我是对嬷嬷有所请求的。”
“你有何所求?”宫正嬷嬷问道。
“我想当一名女官。”张昭华深吸一口气道。
宫正嬷嬷一瞬间其实也想到很多,哪怕是张昭华说请她帮助坐上王妃甚至太孙妃的位置,她都想过。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张氏居然不想继续阅选,而是选择当一名女官。
“为什么要当女官?”宫正嬷嬷道:“以你的资质,其实可以当上王妃的。做一国之王的正妃,享尽荣华富贵,子孙还可以传国,难道不比在宫中消磨岁月的强?”
“是,”张昭华硬着头皮道:“若有膏粱厚味,谁愿意粗茶淡饭?若能锦衣玉带,谁愿意粗麻加身?之所以做女官,其实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的。还望嬷嬷成全。”
宫正嬷嬷似乎有些恍然,她以为张昭华说的这个苦衷,是感情上的事情,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丫头有两情相悦的人,但是在父母的逼迫下来京师选秀,为了不辜负情郎,就打算做女官,待到五六年服劳期间满了,就可以顺利回乡了,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
张昭华看嬷嬷的神色,似乎是在脑补一出气壮山河的苦情大戏,不由得嘴角抽了抽,算了,就让她这么误以为下去吧,能凭这个博取一点同情也可以。
“如果你坚持的话,”最后宫正嬷嬷道:“这一轮一共选阅了四十五名秀女,除了最后会从中选出五六个人出来,其实剩余的,都是打算留在宫中做女秀才的。你的名字和其他四十四位秀女的名单现在已经送到后宫去了,来不及划掉了——但是在娘娘面前,我可以说你一两点小毛病,将你排除在王妃候选人之外。”
 最后一轮的选阅据说是在宫廷里,由掌管六宫的郭宁妃和诸位适婚皇子的生母们,一起挑选中意的秀女。张昭华到时候故意露一点蠢相出来,然后宫正嬷嬷在一旁说上一两句话,应该就意料之中地落选了。
张昭华大喜过望,当即伏拜在地上:“多谢嬷嬷!”
“你先不要急着谢我,”宫正嬷嬷意味深长地说:“我虽然愿意玉成此事,但是你要知道事无尽善的道理,你将来是什么归宿,也许并不在这一场谋划里。这个理儿,你以后就明白了。”
第四轮阅选之后,王氏就要和其他秀女的母亲从诸王馆搬出去了。张昭华实在不想掉泪,但还是忍不住哭花了眼睛。她的心好像被揉碎了,但是看王氏的神色,就知道王氏比她还要难过。
她甚至还没有告诉王氏自己擅自的决定,只能捏着她的手,一遍一遍跟她保证一家人很快就会团聚。她说什么王氏就点头相信,连她自己都好像要被自己说服了。
王氏走了之后,张昭华有一阵就是无精打采地,其他秀女也是一样,张昭华也听见吕氏晚上偷偷地哭,趁管事姑姑不在的时候,张昭华就跑去和吕氏挤在一张床上睡了,吕氏就不好意思哭了,两个人就偷偷摸摸地说话,第二天都是青黑着眼眶。
“我是不是长个儿了?”吕氏有一天忽然问她,原因她来馆子里带来的那几件袄裙穿起来居然紧绷绷地了,要知道,这几件原先穿着还嫌大,没想到如今已经很不合适了。吕氏还想着去织染局让人给放放线再穿,可马上就发了两声新衣裳,是纻纱的好料子,她就又把那两件袄裙塞回了箱底。
九月份就发了罗衣,进了十月了,又发了纻纱的衣服下来,说是该到什么时节,就要穿什么衣服。宫里是很注重节气的,什么都要顺着时节来,比如说九月份的膳食里,就很多花糕,张昭华还是蛮喜欢吃的,但是吕氏就不行了,她吃甜食反胃。
十月初一的日子,是颁历的日子,据说明年的日子短一天,不足数,所以过年时候要延一天出来,表示过了这个日子了。
其实还有一个好玩的地方,那就是学着喝酒。因为宫廷宴饮中,酒是不可缺少的东西。后宫最喜欢入口绵柔不醉人的酒,像李子酒、樱桃酒、菊花酒,也有司药司的库房酿造的蛤蚧酒、八珍酒和菖蒲酝酒,如果妃嫔在宴会上赐酒给你,你不会喝或者喝醉了出了洋相,都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秀女也要学着喝酒,她们也曾跟着嬷嬷们去馆子的地窖里头搬酒坛,有几个酒坛是隆重封存地,嬷嬷们指着那些酒说千万不可擦上一点儿,那是诸皇子的喜酒。
因为今年有五六名皇子要成婚了,诸王馆酒窖里面埋藏的陈酒就可以拿出来,在婚宴上宴饮了。
以前只是知道,埋藏女儿红是浙江绍兴一带的做法。因为早在宋代,绍兴就是有名的酒产地,绍兴人家里生了孩子,等到孩子满月时,就会选酒数坛,泥封坛口,埋于地下或藏于地窖内,如果是女儿,待到女儿出嫁时便取出招待亲朋客人,喝的这个酒叫“女儿红”;如果是男孩,就等到金榜题名的一天拿出来,名字叫“状元红”。
祖地在安徽的皇帝为什么学了绍兴的风俗,其实说来也有意思,因为当年皇帝在外面领兵打仗的时候,马皇后给他生了长子朱标,皇帝非常高兴,就在当地的一座山上刻字“到此山者,不患无嗣”。后来军营里面一起庆祝,有个祖籍浙江的就说了他们当地的风俗,皇帝觉得很好,回去之后就在每个儿子出生后埋一桶酒封藏起来。
当然不是等他们考状元喝了,而是在大婚的时候拿出来给他们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