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公廉的到来,李逵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和礼遇。
甚至安排了规模不小的酒宴,兵统局有头有脸的官员都被他要求出席。
这让蔡京的心里很吃味,他有种小红花被分走了的嫉妒。一个工匠头子,职官小吏而已,配得上李逵如此重视吗?
只要李逵认为配得上,就肯定能配得上。
但问题是韩公廉这家伙吧,太史局五官正的正八品小官,这辈子都没有升迁可能的倒霉蛋,竟然还敢将眼珠子飘到了头顶。这岂不是给李逵脸色看?这让蔡京心里更不爽了。
“呔,卑微小吏安敢托大?”
韩公廉落下了眼珠子,留下两行清泪,眯眼睛了,眼眶里都是泪水,他根本就看不到蔡京的反应,而是气地指着李逵边上的一根柱子怒道:“李大人,我好好的在太史局,为何要如此作贱本官,让某去铁监这破落之地?”
“老韩,你指错地方了,本官在这里。”李逵也不知韩公廉是什么情况,一到兵统局就发脾气。要说大宋的官员,高官脾气大的当然也不少,但更多的是小官,官小的跟芝麻似的,脾气却大到满眼都是看不惯的人,甚至连皇帝都不看在眼里。
像是韩公廉这样子承父业的太史官职,更是如此。说起来,韩公廉经艺上恐怕还真不怎么样。但是他在机械设计,算术,天文等方面的才学,绝对是大宋最顶尖的人才。可惜,如今的太史局式微,连太史令都被取消了,官职更是低的让人提不起劲来。
正因为没有了升迁的希望,还一肚子的学问,导致了韩公廉这样的人牢骚比话多,脾气比牛大。
要是那天看皇帝不爽了,就禀告皇帝:“臣夜观星象,太白冲撞紫微宫,陛下,你摊上大事了,上天动怒了。”
皇帝肯定一脸懵逼,坚决道:“朕啥也没干呐。”
“上天都预警了,陛下认命吧,下罪已诏,正是时候。晚了,有损天威。”
最后,欺负不懂星象学的皇帝只能含泪,命令翰林院拟订诏书认错,皇帝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当然,如果皇帝知道了真相,就该韩公廉倒霉了。可在星象学上,韩公廉才是权威,皇帝根本就不会有反驳的机会。别说皇帝,就算是满朝文武都来了质问,也能让他给挡回去。
而且太史局的官员最招恨的一点就是,这帮人从来都是报忧不报喜,整天报告坏消息。难道天上的星宿就从来没有组个好兆头的图形,让皇帝高兴高兴?
所以,太史局官员也许是皇宫中最不受皇帝待见的官员了。以前还有史官也是如此,史官也是子承父业的官职。经常按照自己的喜好记录皇帝的丑事,后来皇帝们大概发现,这样名声要遗臭万年。自己做的那点龌蹉事,都给朕记本本上了,这不是败坏朕真龙天子的天威吗?干脆,建立馆阁,不要史官了,从文官里招。
导致后来编史的官员,都是新入官场的文官,而且都是官职不大的那种。就算是主持编写史书的官员,也是皇帝的亲信。
韩公廉从太史局被调到了铁监,他太委屈了。按照他的脾气,不在铁监闹腾,已经很冶铁工坊的几千莽汉面子了。
这确实不像话,韩公廉可是天文学家,观星才是他拿手好戏。如今太史局靠着自鸣钟的铸造,已经过上了好日子。而铁监…呸,到处都充斥着汗臭味,哪比得上他给皇宫看门来的清闲。
说太史局是给皇宫看门的,一点也没错。
太史局的官衙,就是皇宫正门德胜门边上。
衙门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富贵的气息,吸一口都是甜的。哪里像是铁监的冶铁工坊,到处都是烟尘,呛人且不说,还脏。他的幞头巾一天下来,就乌漆麻黑的,在太史局,一个月换一次都没有这么脏。
他在太史局看星星,拿这么多钱,去了铁监,还是拿这么多,却累死累活,他图个啥?
尤其是太史局如今和少府还有自鸣钟的生意,虽说少府大部分是给宫中制作自鸣钟,但还有一部分卖出去。这分红,估计自己也没有了。官没升,活又苦又累,更重要的是收入少了,这让韩公廉心能顺才怪了。
“来人,给韩大人吹吹…”
韩公廉刚刚想要拒绝,大男人给大男人吹眼睛,恶心谁呢?
可让他诧异的是,鼻尖嗅到的不是男人的酸臭味,而是如沐春风般的花香,是女人,兵统局里竟然养了女人?
韩公廉刚想指责李逵等人的卑劣行径,却听得边上糯软的吴语而他耳畔响起,温暖的热气,轻拂着他的耳垂,宛如城墙上的彩旗,飘扬了起来:“大人,奴家给你吹吹。”
这声音,还有高档胭脂的香味,仿佛在他心头挠痒痒。韩公廉浑身打了个激灵,满腔的怒气化作绕指柔:“让小娘子费心了!”
顺从拉着女子的柔荑,往外走。
李逵所有所思的看着韩公廉,表情凝重,目光鄙夷,似乎想要大声怒斥:人渣。
蔡京捋着胡须,频频颔首:同道中人。
阮小五表情狰狞:浪子。
李逵摸着下巴,思量道:“以前没看出韩公廉有这毛病,怎么几年不见,都这样了?”
人可以堕落,但一个成年人,一个有点年纪的成年人,一般都不会这怎么变。除非遇到了人生中的重大变故。
可是韩公廉也没听说过他遇到了人生中的坎,遭遇了大难?
蔡京却冷眉道:“局座,他以前不是不喜欢美女,而是穷。”
“穷?”李逵凝眉。
蔡京笑道:“就他这等穷酸小吏,还是太史局这等没油水的衙门,在京城连养家糊口都难,怎么敢沾花惹草?他有这心思,却没有这份底气。”
试问大宋官员,或者干脆说的再露骨一点,大宋人的底气是什么?
对于大宋的官员来说,钱是胆。
像韩公廉这等八品小官,还是做专门事务的职官,他那点俸禄,出了宫城就得夹着尾巴做人。要是家里没有生意贴补,他甚至连吃肉都得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好不容易在妹子的护送下,韩公廉从廊下回到了官舍。再次摆出一副谁也不搭理的表情。
李逵算是看出来了,这家伙应该是寂寞了。
“老韩,你我都是老相识了,当年本官在皇城做官的时候,还和你合作过。”李逵叹了口气,打算从拉关系说感情开始软化韩公廉。
当然,任何没有实质好处的攀感情,都是不要脸。李逵努嘴让蔡京开口。
蔡京上前一步,拦在了韩公廉面前。等到看清是蔡京的时候,韩公廉没来由的退了一步。他清楚,李逵这人小心眼,但是普通言语,他根本就不会计较。蔡京这人小心眼,却睚眦必报,从来都没有江湖一笑泯恩仇这等气度。
“你待如何?”
“为何对局座不满?”蔡京别看个子小,干巴巴,瘦的和老树根似的,可气势上一点都不弱,甚至还很强。
韩公廉苦笑道:“我能高兴得起来吗?在太史局,事轻松,钱虽不多,还能有自鸣钟的红利。可是铁监呢?钱没加,红利却没有了,家里马上就要吃不上饭了。再说吃苦吧,这铁监到底怎么回事,到处都是烟灰和粉尘,你瞅瞅把我这双眼睛给熏的,红得跟兔子似的,我做不了。”
“还有,铁监的郑大人说什么要做燧发枪,让我跟着一起学。我这辈子都没有用过火药,让我怎么学啊!”
说起变动的工作,韩公廉也是满腹牢骚。
“吃不上饭,你还有心事对美色心有向往?”
蔡京心眼小,可不会让韩公廉满混过关过去,指着刚才韩公廉的不堪奚落道。
韩公廉闹了个大红脸,左顾右盼,却发现没人帮他说话,支支吾吾的不敢开口。冷不丁冒出句话:“我说李大人,这兵统局怎会有女人?”
“酒楼点菜送的。”
“笑话,酒楼怎么可能…”韩公廉突然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惊愕的看向了蔡京,随后视线落在李逵身上,惊叫道:“是樊楼?”
樊楼,全名叫白矾楼,就是如今的丰乐楼。
不过对于京城土生土长的人来说,都喜欢说成是樊楼,毕竟白矾楼改成丰乐楼还是在神宗的元丰年间,距今不过一二十年。而白矾楼在京城,差不多是近百年的酒楼了。
“这是…”
李逵点头道:“给你接风,才叫了丰乐楼的宴席。”
“这怎么使得。”韩公廉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一个菜几贯,甚至十几贯的价格,他怎么可能吃得起。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韩公廉这样的小官,身边一个豪客都没有,更不要说丰乐楼的酒宴了,他光听人说了,就是没尝过。
说着客气话,人却已经坐在食案边上,就等着开席。
“诸位老爷,开席吗?”
丰乐楼的厨子过来请示,蔡京转身对李逵道:“局座,您看!”
“开席。”
不得不说,韩公廉对于丰乐楼的美食非常满意,当然尤其满意的是坐在他边上,给他喂食物和喂酒的宛儿姑娘。
京城的高档酒楼大都有陪客喝酒这项业务,楼中的美女如云,尤其像是丰乐楼这等酒楼,更是精挑细选,才艺出色的姑娘拿起琵琶就能弹唱,放下乐器,就会依偎在客人的怀中,一手拿着银箸,一手拿着香帕给客人擦嘴喂食。
韩公廉乐地都快找不到北了。
不过,再好的酒宴,也有曲终人散的这个时候。再说酒楼的姑娘,除非跟着客人回家,一般可不会有留宿之类的业务。毕竟,她们挣的不过是卖菜卖酒的钱卖笑,要是想要其他的服务,还得去勾栏和瓦子。
韩公廉伸着手,遥望着叫婉儿的陪酒姑娘,仿佛心都要碎了,口中喃喃道:“婉儿姑娘,改日我来寻你。”
婉儿毕竟是老手,羞答答的脸颊透着殷红,也不知道是酒气上了脸,还是演技过人,对韩公廉难舍难离道:“大人,奴家哪儿也不去,就等着你!”
人都走了好一阵,韩公廉还没有缓过来。
不得不说,韩公廉的酒量很好,喝了一个多时辰,竟然还没有醉。只是仿佛被掏空了似的,无精打采。
李逵突然间心头生出了一丝负罪感,他好像是拖着官员下水的坏人,以前多正派的韩公廉,如今却有种要自甘堕落的样子。
“韩老弟,喜欢就替婉儿姑娘赎身。”
和勾栏一样,酒楼的陪酒伎,也都是要签卖身契的,短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赎身的钱比勾栏要便宜很多,但对于韩公廉这等小官来说,靠俸禄根本就不够赎买人家一年的钱。
可韩公廉缺仿佛下定了决心,心中有目标的官员,最是没有底线。
李逵对激灵的梁世杰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起身出了衙门。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头热汗的梁世杰带着一份契递给了李逵,后者笑着推向了韩公廉。韩公廉看着契约上的名字,迟疑道:“李大人,你这是做甚?”
“婉儿姑娘的卖身契,老韩,你还是下不了决心吗?你嫂夫人没有意见,韩兄弟大可放心。”李逵诱惑道。
“拙荆过世都好几年了。”韩公廉苦笑道:“大人,我…即便婉儿姑娘来家里,我也养不起啊!”韩公廉这话倒是真话,他的俸禄怎么可能养的起丰乐楼的歌舞伎,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不过李逵既然这么安排了,就肯定韩公廉养的起。
李逵欺身上前倾了点,低声道:“老韩,我只要工匠,最好的工匠。你手下的,太史局的,还有少府的工匠,其他工匠我不要,会做自鸣钟,且能独当一面的工匠。”
“李大人,少府卿可是四品,我会被屈文举欺负死的。”
韩公廉说什么也不答应。他挖少府的工匠,还是做贡品为主的自鸣钟的工匠,他头上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可李逵却蛊惑道:“放心,老韩。拿出当年跟苏老大人做水动浑天仪的气势来,不过是少府卿而已,怕他做甚。”
韩公廉叫苦不已:“这能一样吗,当年苏颂老大人是主政都事堂,可是宰相,少府的人敢叫板?反了天了!可如今不一样了,苏大人告老了,屈府卿捏死我,就跟捏死只蝼蚁似的轻松,我哪敢造次。”
“我给你提成,拉来一个能用的,技术过关的工匠,我给你这个数…”
李逵也没办法,自从他从少府拉来了琉璃工匠之后,少府卿屈文举防备他就像是防贼似的,他连少府地工坊都进不去,如何挖人?
而制造自鸣钟的工匠,说起来当初还是跟着李逵混的,可惜,当年他也接触不多,没办法挖人。只能让韩公廉去挖人了。
韩公廉看着李逵的手势,狐疑道:“一个才十贯?”
“一百贯一个,有一个算一个,只要你将名单拟订给我,把人偷偷拉来,后面的事情不用你出面,钱立刻送你家里去。不过你得帮忙给我做个机器。”李逵提出了条件。
能做自鸣钟的工匠,可以说是如今大宋为数不多的钳工,只要将这帮人拉来,他就能考虑让韩公廉设计第一台工业母机,有了机床,哪怕是用水轮驱动,效率,尤其是改变提高大宋的制造能力,将是无法想象的进步。
“母鸡,这去集市上买不成吗?”韩公廉不解道。
“是母机,不是母鸡。”
李逵比划道:“用钢铁作为骨架,水轮作为驱动,齿轮作为传动的一种机器。只要你能给本官做出来,奖励一万贯!”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韩公廉为难道:“可是如此一来,太史局是回不去了。”他说这话,不是什么太史局回不去了,而是不敢回去了。少府挨着太史局不远,他可不想被一个穿着绯袍的官员堵门。同时,他也不想去铁监。
“来兵统局,只要你做出了工业母机,按照最高奖励一万贯算。其实,让你去冶铁工坊,是让你参详机器底座的铸造工艺,完善之后,设计并做出能制造精良零件的机器。只要有了一台这样的机器,就能制造第二台,第三台…一万贯看似不多,但兵统局可以给你官职,放心绝对不会亏待你。”
一万贯,足够韩公廉在京城买上一座大房子,然后抱得美人归。还有兵统局的官职…话都到这个份上了,韩公廉自然不会退缩,拍着胸脯表示:“还请局座放心,包在我身上。”
等到韩公廉离开了,蔡京这才不无担忧的询问李逵:“局座,下官总觉得韩公廉有点不靠谱啊!”
“把心放肚子里,钟楼你知道吧?”
耸立在保康门附近的钟楼,绝对是如今京城的一大盛景,蔡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之前还在皇城内做过官呢?
李逵回忆道:“当年我提议陛下建造钟楼,我不过是提出了个自鸣钟的设想,其实几乎所有的设计都是韩公廉一个人做出来的。”
“局座自谦了。”
“一点都不自谦,韩公廉绝对是个被忽视的人才。”李逵眸子中闪过一丝精光,悠悠道:“这个韩公廉,绝对要比你比你想象的更加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