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参加解试的学子,多半是对自己有点信心。哪怕是在沂州这等科举荒漠的考区也是如此,万一参加省试的运气暴涨,拔贡了呢?
接下一场殿试,万一被大佬赏识,官家看重,拔得头筹了呢?
人生岂不是大圆满了?
当有人故意要破坏他们的进阶之路,自然会引起他们强烈的不满和抵抗情绪。其实,一开始只有一部分士子发现了问题,看出来范纯仁出的题目是个坑。其他反应差一点的士子根本就没有看出来考题有坑,只是觉得考题好难。
对于连家族事务都可能无法接触的士子来说,年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表现出来的是不成熟,没有经验。
大多数士子手中钱不够用了,怎么办?
伸手向家里要啊!
可朝廷的钱要是不够用了,该怎么办?
难道是伸手向百姓要吗?
苛政猛于虎,这个故事几乎所有的士子都听说过。加赋,等同于暴政的道理他们也知道。既然向百姓伸手不可取,那么朝廷能变出来钱吗?
不能。
钱不够用,那么只能省钱,向冗兵冗官开刀。问题是,这也不可取。士子走到解试这一步,他们的人生目标基本上都一致。中进士,进太学,当文官。凭什么连官都没有当,就大嘴巴犯贱说朝廷对当官的太厚待,要求减少俸禄之处,减少官员的数目。
这岂不是等于说,还没有当上官,就要求以后自己的俸禄减少…甚至要求朝廷不给官?
傻子都不会这么干啊!
这纯粹是损人不利己,傻到缺德冒烟的一类。
更何况,有人敢这样说。即便中了进士,上司看不惯他,同僚认为他是叛徒,下属恨不得他暴毙。
且不说远的,就说近的。沂州解试,主考官是沂州的官员吧?
范纯仁虽说是过来帮忙的性质,但他也是大宋官员中的一员。考生脑子一抽,在考卷上写官员的薪俸太高了,要降低待遇。官员的数目太多了,要减少数量。任何一个考官恐怕都不会让这样的祸害通过解试。
这不是脑袋有坑了,而是缺心眼。把自己的立场放在大宋官员利益的对立面,这哪里是国才储备的士子,是要造反的盗贼啊!
所以等到有些士子开口非议,考场上所有的士子都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被坑了,而且还是坑的很惨的那种。
“沂州士子何其不幸也!”
“朝堂之争,为何要我沂州士子承担因果,何其不公?”
“我等何其辜,为何范相要刁难我等沂州士子?”
“申述!”
“申述!”
“我等要向范相申述!”
沂州通判严明,从六品的小官,站在范纯仁这位大佬面前,战战兢兢的禀告:“范相,您老快去看看吧?士子们反应激动,似乎有闹事的嫌疑。”
士子闹事,在大宋每逢科举也是经常有的事。
最大的一次就是太祖时期的落第士子徐士廉,在宫外击鼓鸣冤,痛斥主考官李昉担任主考官期间,私相授受进士名额,引起太祖皇帝震怒。
不仅当年的省试全部作废,所有考生全部参加重考。主考官去官,一干人等都受到重罚。要不是这件事发生在大宋初年,人们已经习惯于唐朝的科举舞弊的手段,要不然惩罚会更严厉。
好在李昉后来投靠太宗,步步高升。
但是引起的轰动效应,绝对不亚于一场政变。因为皇帝对主考官的不信任,原本没有的殿试出台了,皇帝要亲自考察进士的能力,免得被官员糊弄了。
之后的科举也有发生考生不满成绩,而引起主考官丢官的事。
但这不过是科举之中因为不公平,而造成的士子情绪被煽动。可要说因为考题不符合考生的心意,而造成的考场失控,真不多见。
严明哆嗦着擦着额头的虚汗,他是通判,原本知州任性,他根本就不该管,也不敢管。但大宋的制度有一点奇葩的地方,太宗之后,通判还有另外一个职责,给皇帝打小报告,将知州的错误告诉皇帝。
所以,别看通判没有资格写奏章,投入中书省,但是大宋各地的通判都可以写奏章直接送到辅佐皇帝处理政务的尚书省,甚至直接送到皇帝的书案上。
严明之所以紧张害怕,是因为他在琢磨,是否应该将这件事报告给皇帝?
歹命呐!
他不过是六品的州通判而已,却要打朝廷一品大员、观文殿大学士的小报告,不要这么刺激啊!
作为旁观者的严明心急如焚,可是作为当事人的范纯仁,却悠闲的喝着双庆点好的茶,一副惬意的不管不顾。气地严明在心里腹诽不已:“跑断腿的通判,霸占功劳的知州。下辈子宁愿做个八品的赤县令,也好过做通判遭罪。”
良久,范纯仁认真的喝完茶碗中的茶,有点糟心的是,竟然没有茶点。
大宋的官员各种福利都有,粮食,布匹,甚至鞋子帽子朝廷都会发放。当然,官太小的没有,比如说县丞,教授之类的九品文官,能够享受的待遇大大降低。但范纯仁的官阶放在那里,连盐,茶之类的生活必须品,朝廷都会按时发放。
有些是按年发放,给券,官员雇人去府库拉,比如说宰相一年十石盐,茶四石。什么时候想要了,就派人拿着券去府库领取。
这么多的赏赐,老范根本就吃不完,大部分都卖掉了。但是还是会留下一部分,作为自己日常使用。
可惜朝廷想到了给官员发茶叶,但是对老范这等抠门的官员来说,发茶不发茶点,简直就是犯罪。
茶喝多了,没有茶点垫着肚子,五脏六腑都有种烧心的难受。
揉了揉肚子,范纯仁这才开口问:“有士子说要放弃考试,离开考场的吗?”
“没有。士子有点冲动,担心考题太敏感,会影响到他们的前途。”严明心说:谢天谢地,您老终于开口了。
恐怕严明最怕听到的就是,范纯仁让他自己看着去办?
真要是这样的话,他真要坐蜡了。
不过,他显然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范纯仁没有这么龌蹉,只是顿了顿,开口道:“你去稳定考生情绪。告诉士子们,如今大宋内忧外患,非大毅力者,不足以堪当大任;非信念坚定着,不足以委以重任;非大智者,不足以立足于庙堂之上。想要高官厚禄,却不想担干系者,老夫这里绝不会留情面。”
“老大人,是否这么做,太严苛了一些?”严明担忧道。
范纯仁抬眼冷冷道:“你可以用你的权力,上达天听。且看老夫是否有错。”
严明表情愕然,惶恐不已。通判是半个皇城司番子,这是大宋官场都知道的规则,只是没有人说出来。您老非要说出来,岂不是对下官不满?
可惜,他也没有胆子和范纯仁争论,毕竟这是面子问题,不是立场问题。
有了尚方宝剑的严明,心中的底气足了很多,出现在考场之后,目光阴毒的扫过一个个情绪激动的士子。毕竟做官十多年,也积攒了不少官威,普通士子哪里是他的对手,纷纷败下阵来。
严明不仅将范纯仁老爷子的话复述了一遍,还添油加醋道:“如有不满者,大可以弃考。”
“可有弃考者?”
士子们都不说话了,本来,几十个人,上百人的闹事,大有人多势众,且罚不责众的心里优势在。可一旦弃考,岂不是让他们三年苦读付之东流?
如果是省试,真要出了这样的事,还能去皇宫外的御鼓前,击鼓鸣冤,告御状。可是他们参加的不过是沂州解试,不说去了京城击鼓鸣冤是否有用,光是路费开销就不少,损失大了去了。
再说了,自己弃考了,岂不是便宜了哪些没胆子的匪类?
就算是苦熬,也不能让他们得逞了。
严明见士子都不说话了,顿时心头大快,原以为是勇士,没想到是银枪镴枪头的软蛋,目光中带鄙夷,傲娇的冷哼一声离开。
范纯仁也不能光顾着自己舒坦,毕竟考场出现了反对情绪。
等通判严明开一段时间,估摸着应该控制了考场的情绪之后,立刻派出了自己的金牌小特工,双庆出场。
还提点双庆,让他偷看考场的士子反应,考试的进程。
双庆领命而去。
沂州解试开考以来,双庆一直混吃混喝在考场,主要是去李云跟前。考生对他也是见怪不怪,都知道这半大孩子和李云关系好,整日琢磨的都是混吃混喝,即便是心中鄙夷双庆的行为,但看在范纯仁老爷子的面子上,对他也是客气万分。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是范纯仁老爷子身份形象没有崩塌前,沂州学子争着想要在范相面前表现,才会对双庆爱屋及乌。
可如今范相一招釜底抽薪,让沂州的学子们恨地牙痒痒。
双庆顿时不被待见起来。别说是人见人爱了,他路过考场过道,仅仅用眼神的余光就发现,没有不对他咬牙切齿的士子,得亏是在考场,要是在菜市场,他觉得自己旦夕之间有小命不保的大恐怖发生。
双庆没有和之前一样去找李云,反而找上了李逵。
他好奇,其他考生要么是怒气难平的样子,跟本就没有写文章。要么就是双目无神,一副听天由命的丧气样,要么就是搜肠刮肚的紧锁眉头,想一想,然后才下笔在草稿上写上一两句。
反倒是李逵,刷刷写着,他去的功夫已经见李逵已经在草稿上写的满满当当,就等誊卷之后可以交卷了。
双庆觉得李逵不一般,当然,也有其他的考生写的比较顺利的。
比如说解千和解万,他们参加文试的目的,并不是来博取头筹的,而是没办法,必须要考。至于考成什么样,根本就没在意。写文章也不求好坏,只求将试卷填满。这样一来,反而考场上最诡异的就是解氏兄弟,最为轻松应对,连草稿都没用,直接心大的在试卷上写写画画。
不过双庆去瞅了一眼,便引起解千的警觉,怒目相对之后,解千扭捏着咧嘴羞愧地干笑:“不准看!”
一个大汉,做出小女人态,就足够吓得双庆一哆嗦。
无奈之下,只好去找李逵。
他可是叔祖范纯仁的忠实狗腿,对范纯仁给出的命令不折不扣的完成。
“二哥,你都写完了?”
双庆在李逵跟前,假装道。
李逵抬起眼皮,蜷缩在书案后,没办法,这地方太小了,他又太高太壮,给人感觉像是一个成年人,趴在小孩子的书案上奋笔疾书的憋屈,干生气也没有一点办法。李逵只想快点将文章写好,誊卷之后走人。
解试对他来说难度不大,但是过程太遭罪。
但他还是抬起眼皮,将手中的笔移开考卷之后,回了一句:“你小子又来打探情况,小探子!”
双庆装可怜道:“哪位是我叔祖,我能怎么办?”说完,眼珠子一转问李逵:“二哥,今日吃什么?”
李逵努嘴到:“在书箱里,自己去看。”
双庆还真不客气的翻找起来,很快他抱着一个还有点烫手的泥球,西瓜般大,入手颇重,咽着口水对李逵问道:“这是啥?”
“你不知道还会咽口水,告诉你小子,我都不够吃的,你要是敢拿走,以后见你一次揍你一次。”李逵见双庆抱着他泥焗鸡想要站起来撒腿就跑,眼神立刻不善起来。
这小子耽误他考试也就罢了,还敢将他的午饭偷走,这不是欺负二爷好脾气,要在二爷头上要作威作福吗?
“威胁我?”双庆吞了一口口水,心有不甘的放下泥球。抱着还挺沉的,估计里面的乾坤不小。拔腿就离开考场,去找范纯仁打小报告了。
“叔祖,叔祖,我都打听清楚了。”
范纯仁放下碰了半天的茶杯,问:“士子反应如何?”
“都怂了!”
“好好说话?”范纯仁微微皱眉,他可不想听到有人在背后说他以势欺人。老范虽知道自己做事不地道,但也是无奈之举。朝堂上的斗争,他没有信心。只能用沂州解试的机会来刺探小皇帝的心思。这虽是下下策,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总不能和苏辙那样,赌上一切,准备和变法派在朝堂上厮杀吧?
太不明智了,要有策略。
双庆将看到的给范纯仁一一报告,中间还夹杂着他的内心真实感受,心有余悸道:“叔祖,要不是士子们在考场上,不能冲出来动手。要是在大街上,恐怕叔祖再也见不到双庆了。”
双庆委屈道,更多的是诉苦。他甚至连在外称呼范纯仁为老爷都改了,显然内心是极度恐惧的。可惜,范纯仁老爷子早就看出来,这小子是装的。
不仅装出一副可怜相,还想要买好。
“你还有话要说?”见双庆欲言又止的样子,范纯仁不解好奇道。
双庆这才开口:“叔祖,您老不知道,今日李二哥和云哥儿吃什么?”
“不过是酱肉而已,等解试考完了,老夫斥巨资,买上三斤牛肉自己在家里吃,非吃到腻了不可。”范纯仁心痛的赌咒,可惜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大气不起来。给人一种小家子气的样子。还三斤牛肉花费快小一贯了,酱好了,才一斤多点。
怎么可能吃腻?
要是在汴梁府邸里,家里人估计一人也就能分几片而已。
您老也是当过宰相的人,能不能大气一点。
双庆虽说是范纯仁的从孙,他对在范纯仁跟前做事读书没有任何不满。要是叔祖能够在伙食上提高点标准,就更好了。双庆的身份其实和高俅很像,平日里读书,跟着范纯仁外出涨市面,还帮忙整理文稿信件之类的事。苏轼给范纯仁写的信件,他自然也看过。尤其苏轼还是个喜欢分享的人,信中附带着制作叫花鸡秘方。
在京城,驸马都尉王诜吃上了叫花鸡,美味非凡;同僚副相苏辙也吃上了叫花鸡,美味非凡;连带着之前穷地叮当响的黄庭坚也吃上了叫花鸡,美味非凡…汴梁上流圈子近两年来被苏家菜品的美味给深深迷住了,无法自拔。可惜,贵为宰相的范纯仁老爷子,眼巴巴等着同僚请客,却一次也没有赶上叫化鸡这道大菜。
范纯仁猜错了。李云为了让老头深刻领悟到自己的错误,放大招了。酱牛肉,他吃过,不过如此。至少牛肉他能忍,但是叫化鸡,他忍不住啊!
这可比吃牛肉还要贵?
简直丧心病狂。
不过双庆不知道是泥焗鸡,还以为是苏轼和范纯仁通信的时候说的叫化鸡。两种菜品虽然烹饪上手法一样,但是味道截然不同。叫化鸡,是菜,同时也是主食。鸡肉的味道被鸡肚子里的糯米等主食吸收不少,反而是鸡肚子里的米饭比鸡肉更加可口。
但泥焗鸡不一样,鸡是干净的鸡,根本就没有辅材吸收鸡肉原本的鲜香滋味,这是一道纯粹的大菜。
双庆偷偷摸摸的对范纯仁道:“叔祖,你绝对想不到,他们今天吃叫化鸡!”
“是子瞻信中所说的叫化鸡?”范纯仁顿时眼珠子都红了。随后猛拍书案,怒骂道:“小子可恨,这是报复。”
双庆见老爷子生气了,也不敢多说话。
可是美食当前,他要是不去蹭个鸡腿,良心会受天谴的啊!
实在忍不住,范双庆也不敢久等,万一李逵几个吃完了,岂不糟糕?
只好心中忐忑的对范纯仁小声道:“老爷,我考场再看看?”
看看是假,蹭吃蹭喝是真。
不过这会儿,范纯仁老爷子也忍不住了,他抹了一把胡子,感觉手掌心有点发潮,他笃定不是口水,是茶水沾在胡子上没干。一脸正色道:“老夫贵为主考,自然不能懈怠。庆而,前头带路,老夫要巡视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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