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秋后(1 / 1)

岭南道与剑南道交界的某处。

郡府城外,山势开阔,大河滚滚。

河谷远方,飘荡着浓郁雾气,铺天盖地,经年不散。

远近乡里有传闻,在雾气深处有一座仙宫,常有仙女在宫前追逐嬉戏。

此时那座雾宫前,数百道透明的人形鬼影,正如临大敌地盯着林中之人。

那是一个白发童颜,松形鹤骨的老翁,骑着毛驴,表情似笑似怒,正大声呵斥。

“姥姥还是不肯相见吗?”

“你明明收了洒家好处,却言而无信,半途而废!”

“你今日若还是不肯见洒家,洒家便吸光此地百里阴雾,让世人看看所谓的仙宫仙子,究竟是何等龌龊丑陋的鬼怪。”

说完,老翁仰头张口,须臾间,十多里地的白雾,全都被他吞入腹中。

雾宫众女鬼脸色大变,却又无可奈何。

她们深知面前老翁与自家姥母颇有渊源,并且道行高深,同样也是一方封号太守。

从雾宫深处传来女子的轻叹声,“够了,麻长老。本座不是不见你,而是刚刚出关,念头尚不明晰。现在可以相见了。”

麻老冷哼一声,肚皮收缩。

数十里的阴雾被他一口呼出。

雾宫深处的洞府中。

两人分宾主落座。

麻老开门见山:“姥姥收了洒家的火枣梨核,答应害死那孔姓贵子,让新君迁怒徐家,了断徐芝陵的仕途。为何失信?”

空山姥母目光闪烁,淡淡道:“实在抱歉,本座后来掐指一算,那孔家祖上与本座,竟有香火情分。”

“你不早说!还某火枣梨核!”

“抱歉,本座已经炼化。”

“你…”

“本座倒是很好奇。你们逼得一代文宗徐文台下野,已算大功告成。徐府即便有子嗣仍在唐为官,也改变不了人间文气没落的局面。你又何必非要对徐府赶尽杀绝?”

闻言,麻老沉默片刻,缓缓道:“看来姥姥忙于闭关,还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事?”

“近日盟中有数位大师夜观天象,发现中土竟有新的文宗种子隐隐诞生。巧合的是,那枚新的文宗种子诞生之地,依旧是文和县。”

空山姥母倒吸口冷气:“什么!一个小小县城,竟能先后诞生两代文宗?那人是谁?徐芝陵吗?”

麻老道:“只有可能是他了。全县之中,唯独徐芝陵最符合文宗种子的气质,况且又是徐文台之子。可一旦徐芝陵正式去岭南赴任,紫微之气必然壮大,再想害他性命,可就难如登天了。”

说到这,他沉默了下来。

他表面虽为剑南隐门长老,实则却是乱道盟之“人”。

三年前,他抢下断绝中土文气的任务,从此开始布局。

可一个多月前,那名毁去业果寺壁画,抢走僵尸崔莺儿的神秘高人,却让他心生忌惮,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才想到请空山姥母出手代劳,完成最后一击。

他抬起头,面色冷硬道:“姥姥若不愿归还火枣梨核,那便助某灭了徐府。这是你欠洒家的。”

“欠你…也算是吧。”

空山姥母突然轻叹口气。

“可惜本座正在参悟的紧要关头。要不本座借你一件宝物,就当助你一臂之力。”

麻老脸色变了变,正要发作。

就听空山姥母道:“本座也听说了发生在剑南隐门和你身上的一些事。呵呵,一个碰巧路过,多管闲事的人间高手,就把你吓成这样?也罢,本座就将此宝物借你一用,如何?”

说话间,空山姥母招手变出一枚仅有拇指大小的铃铛。

“此乃我鬼妇一系的本命魂铃,收尽岭南阴气,对我辈虽是大补,可对上人间修士,却堪比节度使一击。想来你也听说过。今,借你一用,期限七日。”

麻老见状大喜,赶忙卷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接过魂铃,翻来覆去,仔细查看。

确认无误后,他才说:“七日太短。近来广元郡中,有两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处处针对隐门。某先解决这两个家伙,再去对付徐府。”

空山姥母沉思良久,轻叹口气:“罢了,那便在入冬之前归还吧。听闻徐芝陵秋后便要赴任,你可要抓紧了。”

麻老微微点头,喜笑颜开:“多谢姥母。一个月时间,足矣。”

两人不再赘言。

麻老吞下魂铃,复又吐出一头毛驴,骑驴而去。

待麻老走后,空山姥母身形突然一晃,竟从体内分化出另一道人影。

穿着大红裙袍,宛如刚刚出嫁的新妇,容颜娇嫩,气质素雅柔淡。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红裙少女淡淡问。

白裙少女冷笑道:“这还看不出来?自然是利用这麻老,当本座的马前卒,前去文和县灭了那多管闲事的大大王。不管他真实身份是什么,也不可能敌我魂铃一击。”

红裙少女微微摇头:“那位阴间大大王,既破了你的梦术,又遮蔽住天机,绝非普通的县主,你又何必再去招惹他?”

“哼,口口声声‘你的你的’。别忘了,你我本是一体!小倩,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吗?”

“不敢,你是纵横南方的空山姥母,我只是一个被匪盗害死了未婚夫的可怜女鬼,又岂会一样。”

“懒得与你啰嗦。”

“你可曾想过,万一那大大王能接住魂铃一击,我,你,麻老…包括那间古寺的秘密,都将暴露。“

“这…哼,绝不可能!他区区一县主,就算有所隐藏,最多封号太守而已。不出一个月,本座便会收到他的死讯!”

转眼,已到秋末。

今年南方寒气之重,远胜往年。

文和县里,家家户户都已用起镣炉暖盆。

街面上的行人也都穿起冬日才会穿的棉衣夹袄。

天气虽冷,可文和县却有两处地方,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一在东,一在南。

东边的,自然是前任宰相徐公的县中老宅。

徐公外出远游,仍未归来。

可二郎徐芝陵秋后即将远赴岭南出任太守的消息,却早已传开。

县中的老少爷们喜忧参半,喜的是那位与人为善的儒雅君子徐二郎时隔多年,终于重新出仕。

忧的却是徐二郎终究没能留在本郡为官,而是远赴局势动荡的岭南道,着实让众人捏了一把汗。

距离徐二郎赴任的日子越来越近,每日徐府门前,都有成群的县民拜谒请安。

而南边,则是一座由县中大户王家、乐家等牵头,数十县民集资修葺扩建的城隍庙。

这城隍庙说来也有些年头,信徒大多是妇人,祈求许愿的也是关乎家长里短之事,一直不温不火。

而新修的城隍庙中,先前的女城隍像已被请至后方偏殿。

正殿之上,是一名身高八尺,身穿法袍,怒目威严的中年人,据说是郡里头下来的府城隍。

旁侧则是一个高大的牛头阴怪,乃是文和县正牌县城隍。

正殿之上还有一马面男子,以及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

这新修的城隍庙,起初并没有太多人知晓。

直到有一天,徐府小郎君徐昆突然造访,捐出了千两白银,资助修庙,方才引起关注。

众所周知,徐府的家风可是绝不言怪力乱神。

县民们也都在等着看徐小郎君的笑话,谁想之后几日风平浪静,徐仲才依旧我行我素,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还有一件事。

一伙泼皮看中了县城隍庙旁的地皮,想抢下来开市卖狗肉。

可还没等他们动手,就被一群衙役捕快给抓了起来。

到这时县民们方才惊觉,这座新的县城隍庙,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越来越多的县民开始留意、观望、打探,自然也听说了许多关于这间城隍庙的传言。

譬如百鬼闹县城,城南大大王,人间捕头斩鬼…虽然荒诞不经,稀奇古怪,可当传得多了,听的说的人多了,总有人会当真。

到了秋末时,从城南到城隍庙的一条街,愈发热闹起来。

沿街商铺摊贩们原本冷清萧条的生意也都大为改善。

卖馄饨的老俩口开始考虑是否盘个大点的铺子。

“噼里啪啦…”

鞭炮声从不远处的城隍庙传来。

小院中,周逸从书卷中抬起头,揉了揉眉毛。

“怎么这么吵?”

身前不远处,同样沉浸于书卷中的陈池抬起头,眼里浮起一丝茫然。

很快他想起什么,正要开口。

“啪!”

院门推开,香珠兴冲冲地跳了进来。

“那边的城隍庙正在举行傩祭仪式,好多人啊!感觉小半个县城的人都来了!先生,小仵作,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说到兴起时,香珠忍不住讲述起城隍庙里的那几名义工,例如章氏、张姓渔民等人所讲的关于新修葺的城隍庙故事。

当然,香珠的言语间充满不信。

末了她还不忘补充,“奴就住城南啊,真要有什么城南大大王夜判百鬼,人间捕头奉命斩鬼,奴怎么可能不知道?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偏偏还有那么多人信。依我看啊,那城隍庙编出这么一个故事,不就是想拉那个没胡子捕头当靠山吗?真是狡猾至极。”

陈池看了眼面色平静的年轻师父,低头一笑,继续看书。

周逸瞥了眼香珠,淡淡道:

“你每晚都睡那么沉,就算有动静,也听不见。”

香珠撇嘴:“怎么可能,奴可是习武之人,一点点小的动静都能惊醒。”

“阿弥陀佛。”

周逸微微摇头,不再多言。

陈池怔了怔,低垂的眸中浮起一抹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