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娘同样没有笑。
她眸中忽然闪过一抹水影,毫无征兆地出手,炁化虚影,飞快点中泾河三公子手里的一枚印符。
随后她口中念念有词。
“停!”
一抹深沉悠远的道韵从符印中飘荡而出,流泻入山峡。
从骑仙峡深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巨响。
轰隆隆…
阻挡在骑仙峡前的水幕法阵骤然停止运转。
负责驾船的夜叉第一个回过神,脚尖轻轻一跺船面,船底波澜狂涌,宛如离弦之箭,飞驰过山峡。
船舱中,周逸笑了笑,侧身朝向山峡上方的李九娘拱手:“谢过。”
然而这一回李九娘却没有应声。
她的目光透过船舱飞舞的门帘,看向周逸宛如江中月影的光头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法阵破了!”
“快冲啊!”
“冲冲冲!”
峡下的术修们也都红着眼,驾驭丹舟法船,发疯似地向骑仙峡外冲去。
峡上的泾河众蛟全都陷入了震惊,大声呵斥,有的隔空施法,有的化作原形,阻拦向众术修。
被阻于此间的,大多都是中道门派,哪怕全都是年轻一代的弟子,修为最高不过观魂,可凭借师门所赐的法宝药符,倒也能够与泾河水府的家臣后嗣抗衡片刻。
一时间,骑仙峡内外乱作一团。
真气激荡,水柱冲天,飞沙走石,各种术法的气机光影重叠缭绕,时而崩离,时而寂灭。
此时峡上泾河一方只剩数人。
重新取回启阵符印的泾河三公子,一脸冰寒的泾河二小姐,以及那个名号“观海”的泾河小龙。
他们三人看向李九娘的眼神里皆充满了怒意。
泾河小龙咬牙切齿:“他是谁?为何要如此帮他?”
泾河二小姐冷笑:“之前还装一副清高模样,如今姘头来了,可不就原形毕露了吗。”
泾河三公子低头瞥了眼李九娘裙摆下的修长双腿,淡淡道:“不守妇道。”
峡间江风吹起李九娘的发丝。
她没有理会三条泾河蛟龙,随着那艘船影渐行渐远,心里的某种期望也逐渐落空。
最终,她还是放弃了某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真是胡闹。”
南江水府二殿下瞪了眼李九娘,传音道:“不管你在想什么,都赶快停止!凡人命短且无情,你帮他又能获得什么好处?他得你相助,结果还不是头也不回就走?”
李九娘淡淡道:“我当初欠他一个承诺,如今还上而已。说起来还不是因为你…”
声音戛然而止。
却是目光所及,那艘载着和尚的舟舸竟在十里外的江面上,缓缓停止了下来。
和尚坐于船头,正朝自己这遥遥望来,脸上浮着若有若无的笑。
李九娘一怔。
二殿下敖清也愣住,然而很快,心中生出不祥的念头。
果然,一旁的三条泾河蛟龙脸色皆都大变。
“那僧人可是在停舟挑衅?”
“好嚣张的僧人!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看来他那条‘腿’是真不想要了。本来还想追杀上去,现在正好,哥哥姐姐等我片刻!”
泾河小龙腾身而起,向十里外的僧人飞去。
“观海!快回来!”
敖清大吼:“这不是普通术修!他曾斩杀过县主大妖!怕是已接近…”
李九娘突然张口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压过敖清的吼声,也让最后那个“真人”二字未能传出。
小半年前,文和县外,她被眼前的二哥敖清,拦截于玉清河上,最终没能赴僧人之约,共斩大妖鬼车。
然而四哥敖辰来后却说,村中那个县主大妖,已被一名有着鬼怪侍奉的高人一剑斩杀。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斩杀大妖鬼车的,就是逸尘!
这个全身透着谜团的僧人,竟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魂气高人。
二哥敖清当时也在场,自然也就知道了逸尘的虚实——一个接近魂气真人的人间高手!
至于泾河小龙观海,虽然刚刚突破封号县主。
可他却是泾河蛟龙一族中,得祖辈血脉传承的幸运儿,甫一突破,便拥有远超寻常县主的蛟力,蛟化之后,更是直追封号太守,与逸尘应当在伯仲之间。
若是他不知逸尘虚实,轻敌大意,或许伤不了逸尘。
甚至有可能被逸尘击败。
然而一旦蛟化…
敖清冷冷盯着李九娘:“你做什么?”
李九娘青丝张扬,无暇如玉的面庞肃穆庄严,眸中却喷薄怒气:“你,又想做什么?”
敖清瞳孔微缩,竟被李九娘一时爆发的气势逼得后退半步,牙齿咯吱咯吱作响:“你这是不顾大局!”
两人同族而不同姓,只因并非胎生,而是诞生于祖祭遗境的大荒龙卵,获得真龙血脉之前,不可承敖姓。
然而南江老龙们皆知,龙九子中,血脉最浓郁的并非敖辰,也非大王子,而是九子之末,始终迟迟未获敖姓的李九娘。
两人这般情形,自然全被一旁的泾河二蛟看在眼里。
二蛟虽跋扈,可也知轻重,看这样子也知那和尚并非小角色,当下疾声大吼。
“小弟不可大意!这和尚不简单!”
“直接蛟化,一口将他吞了了事!”
身在半空的泾河小龙倒也言听计从,眼里浮起一团浓烈的乌光,细密的黑鳞瞬间布满面庞,身形须臾拉长,化作一条乌黑的蛟龙。
而它周身鳞甲却散发着宛如星光的紫华。
最显不凡的却是它头顶竟生着一只独角。
未化真龙的蛟,头顶本不该长角。
龙族之中,一爪一角,皆堪比一境。
李九娘脸色陡变,“生角了?”
她因为厌恶而刻意疏远泾河小龙。
虽知这条蛟族之龙天赋异禀,可万万没想到,观海竟已生角。
那岂不是…几乎能堪比封号太守了?
一声充满警示意味的龙吟,回荡于山峡江河。
李九娘仰天长啸,双眸渐渐变成了银灰色,满头长发无风飞扬,由细变粗宛如一根根银须。
与此同时,她的颊边直到玉颈都浮起银白的鳞甲,身躯也开始拉长。
对面的泾河二小姐和三公子也都勃然变色,相视一眼,同时蛟化,释放威势,压向李九娘,不让她飞出。
三股威势相撞在一起,宛如平湖荡波,蛟龙之息化作圈圈涟漪荡向四面八方,山摇地动,河水蒸发化作烟云。
敖清脸色大变,“小妹!别冲动!现在还不是化身的时候!太早了!”
李九娘却充耳不闻,眸中的银光越来越盛,鳞甲也越来越密。
直到她耳边响起一阵柔和的传音。
“阿弥陀佛,鲤施主不必如此,区区一条小泥鳅,小僧还应付得来。”
李九娘心中一怔。
趁着二哥帮她挡住泾河二蛟的威势,飞快转头望去。
就见十多里外,已来到船头的僧人,丝毫不顾即将从天而降的黑蛟,好整以暇地盘腿坐着,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向自己张望,眼神里透着好奇,审视,琢磨,研究…
李九娘芳心陡然一阵抽搐。
臭和尚你…你这是什么眼神!
老娘在这里为你煞费苦心虚张声势,你居然还看起热闹来了!
等等…施主?
你刚才居然还喊我施主?
你是有毛病吗?只要钱的话早说啊!
李九娘这一愣神,泾河小龙已经从天而降,龙角萦绕丝丝紫色雷电,玄真龙息喷发而出,引动天象变幻。
轰隆隆!
天头雷鸣大作。
浓墨般的乌云顷刻堆积。
瓢泼大雨伴随一根根缠绕如光柱的雷霆,击打在骑龙峡外的泾河水面。
密密麻麻的鱼虾蟹龟从水底游出,浮露水面,贪婪地张口抢夺着蛟龙之息。
下一刹那,炽热的蛟龙之息突然变得冰寒,方圆数十里的江面瞬间冻结,数以万计的水族生灵凝固在冰层中,傻傻地看着那条张开血盆大口的黑蛟。
而在蛟口之下,那艘即将被吞没的小船上,僧人收回目光,突然向上抬手。
他的手臂相比较长达数十丈的巨蛟,显得很短。
可当黑蛟的尖牙距离水面仍有十多丈时,僧人手却仿佛瞬间伸长一般,拍中黑蛟的脑门。
蛟龙的脑骨向下凹陷,浓密乌黑的鳞片四分五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泾河小龙眼里浮起难以置信,随后发出一声怒吼。
吼声尚未传出,便戛然而止。
周逸再度抓住了一脸发懵的泾河小龙,将它摁在半空无法动弹,就如同掐捏着一条泥鳅般轻巧。
下一刻…嘭!
那偌大的龙头连同那根桀骜不驯的龙角,竟被周逸直接从半空拽下,狠狠砸进船前冰层。
蔓延数十里的冰面四分五裂,冰层消融,数以万计的水族生灵得以释放,快速潜入江底,躲藏于一个个阴暗的角落,震惊地看着水面上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骑仙峡外的水面上,正在激烈缠斗的术道门派与泾河水府的年轻高手们,也纷纷停下来了,面色悚然,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术修们虽然大多数都看不太清楚,可也能看见黑龙正在被那条船舸上的人蹂躏。
而在骑仙峡上方,泾河二小姐、三公子以及南江二殿下敖清,则已是目瞪口呆。
唯独化回人形的李九娘,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心中只觉神清气爽,眸若桃花顾盼溢彩。
骑仙峡十多里外,那艘船舸前,身长数十丈若巨舟相连、力气堪比封号太守的泾河黑蛟,正被僧人一只手摁在水里,咕噜咕噜吐着一只只大气泡。
它拼命挣扎,扭动着庞大蛟躯,不时从水底发出怒吼咆哮。
可上方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仿佛一座比骑仙峡还要高大无数倍的山峰,沉甸甸地镇压着泾河小龙。
龙在水中自然不会窒息,可这种当众处刑般的羞辱,却让泾河小龙痛苦得几乎难以呼吸。
然而最可怕的是,它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本命元精竟在那僧人掌下飞速流逝!
他…莫非是想泅杀自己?
片刻后,颤抖的声音从水底响起。
“僧人…
你厉害…小龙我服了…
你我无冤无仇,又何必做得这么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