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郡。
城南。
乐平坊,百贯街头的东来客栈。
客房中,周逸喝着客栈掌柜赠送的竹叶茶。
香珠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无精打采地为他按摩头皮。
“先生,咱们真的已经来郡府三天了吗?奴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就你整天昏昏沉沉的模样,能对什么事有印象?”
“那陈池呢?奴记得,他不是要来郡府拜师的吗?”
“所谓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他这几个月来,书已读得不少,可这人间的路却没怎么好好走过。所以…”
“所以先生命他负笈徒步,翻山越岭,纵穿数县,一路走到郡府?”
“小僧在你心中就这么狠心?当然是给他雇马车了!天寒地冻,他一个不曾修行之人,能走几步远?”
“哎,也是啊。”
坊中远处,传来不知名的伶人吹奏尺八的乐声,这是一种竹制管乐,音色苍凉辽阔,空灵且萧瑟。
窗外大雪纷飞。
三股香火之气,正盘桓于府城上空,肉眼凡胎,难以一睹。
西边山神庙的香火之气,无论浓郁程度还是高度,都已升至第一位。
东边的河神庙落后半截,紧随山神庙之后。
至于南边的城隍庙,则已垫底。
“短短一个多月,萧轻红便后来居上,尽敛城中大半香火。真是厉害啊。”
周逸低声喃喃。
香火之争,自然是各凭本事。
却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祸及凡人,此乃香火神祇行道人间的根本。
来到广元郡府的这三天里,周逸不仅通过黑色小字进行查看,还让另一个分身叶小郎,走访山神庙信众较多的城西一坊三市。
所见所闻,却是众多百姓十分狂热地祈拜山神。
分身叶小郎询问那些百姓祈拜山神的缘由,百姓们都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而黑色小字,也从来是客观描述,并没能从中寻找到蛛丝马迹。
“也不知她用的什么法子,如果是正道,倒是可以学过来。就怕不是正道…香珠,怎么不捏了?”
周逸转过头一地脱落的裙袍却已不见小侍女的身影。
半空中,那珠子正在来回飞舞,发出嘤嘤嘤的怪笑声。
这时叩门声从外面响起。
“小师傅需要燎炉吗?掌柜的让某送来…”
“小僧不需要多谢。”
没等周逸抓住珠子那调皮的珠子已经擅自将门给顶开。
拎着燎炉,正要转身的店小二愣在当场。
他呆呆地看着围绕头顶飞舞的珠子张大嘴巴,满脸惊讶:“这珠…珠会飞?”
“别去看它…”
周逸话音未落从珠中发出一声轻笑,光华释放,笼罩住店小二。
周逸一步掠过,拿住珠子,一边拍打,一边喧念佛经。
“大威天龙!你这妖精,还不快快停下!不就是会一手小僧不会的梦术吗?整天炫耀!有甚意思!”
半晌在周逸的拍打下,珠子很不情愿地收起梦术散尽光华。
店小二浑身一震神色恍惚眼角残留着一丝泪痕。
“好多钱好多美人,好多米肉酒食…我可是长安贵公子啊…我怎么会在这…我要回去!”
周逸用袖子遮住珠子,掐捏不动明王印,口喧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醒一醒!”
店小二身体剧颤,如梦初醒,彻底恢复清醒。
“这…刚才发生什么了?某怎么会突然做了那么一个梦?就好像真的一样啊。”
周逸抱歉地看了眼店小二,再度行礼,关上房门。
“你这珠子,越来越顽皮了。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可随便对普通人使用梦术。
你再这样胡来,小僧可就把你丢进袋子里,再也不放出来了!”
珠子在周逸手中嘤嘤作响,也不知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周逸轻叹口气。
照他所想,自然是将珠子丢进麻布袋更方便一些。
可它一进麻袋,就会到处乱飞乱撞,发出抗拒的怪叫。
不得已,周逸只好将它随身携带,同时还得带着珠侍女的衣衫裙袍,避免变身时走光太多。
好在经过他这段时间的特训,珠子总算学会了在快醒来时,第一时间飞快钻进衣衫之中。
至于醒来后的香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周逸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她每次醒来,小脸都是红扑扑的。
“还是佛经念得不够久,抄得不够多,觉悟不够啊…等等,佛经。”
突然间,周逸想起了一件事。
“差点给忘了,我不是曾在广元郡某个书房,印制了一批佛经吗?”
周逸自摸着圆润的脑袋。
大约两三个月前,他在平沙镇中,拿到无名佛经后,便想着要将无名佛经印制成小册子,方便传播推广。
也是在那时,他遇上了平江君和敖辰,并且成为了日后一场大战的公证人。
之后他便在两人的陪同下,找了一家小书坊,请书坊主人帮忙印制佛经,并交付了定金。
或许因为这两三个月来,他一直都没闲着,并且重点放在了重建地府上,方才忽略了此事。
而金来到广元郡,自然很快回想起来。
“这么久过去,那八百册佛经应该都印好了吧?定金都给了,就算现在用不着,日后建寺时也能用。”
周逸召唤出黑色小字,从宛如海漠密密麻麻吗的信息中,寻找到那名姓葛的书坊主人。
他依稀还记得此人,那是一个风度仪态清郎古雅的书生。
“嗯?书坊居然被查封了?”
周逸怔了怔,随后摸着光溜溜的脑袋,目光低敛。
“小僧,可是交了定金的。”
周逸又一次来到了城北那间不起眼的书坊前。
坊主名叫葛畴。
通过黑色小字的描述,是一名家境殷实的本地秀才。
虽有些小节过失,譬如私藏禁书,可在周逸看来,那只是文人癖好,倒也不算大恶。
可金晚,葛氏书坊门前积雪厚重,门窗紧锁,其上贴着褐色封条,上书“广元郡府查封”等字样。
书坊所在的半条街上,除了不远处的那株腊梅还在风雪中微微摇曳,方圆百步内,竟连脚印都没有,萧瑟至极。
‘葛畴收留大盗,遭人举报,官府人赃俱获,查封书坊,将葛畴打入大牢…’
周逸看着一段黑色小字,目光平静。
随后踏雪无痕,穿墙而过,走入书坊。
书坊之中,狼藉不堪,书架东倒西歪,书卷、墨盒、印板堆满一地。
值钱的东西都被官府查抄,书卷也被抄走了一部分。
周逸径直走进书坊后方的书库内,看到了书架上,八百册分批包裹在油布中佛经。
这些经书的摆放稍显凌乱,似乎也被前来搜查的官兵翻动过。
可很显然,他们刚拿起看了一眼便丢下,丝毫没有继续翻看或是带回家学习的欲望。
也是,这年头哪个正经年轻人会看佛经啊?
“印好就成。”
周逸拾起一册翻看片刻,微微点头,十分满意。
所有的规格版式,都与自己那日所交代的分毫不差,飘着淡淡的油墨香味。
“这葛畴为商倒也是守信。”
周逸将八百册佛经一股脑地塞进布袋。
布袋依旧扁塌,看不出里面装有东西。
周逸又将提前准备好的三两银子,放在了书架上。
随后,他兀自轻叹。
“可惜了,闲着没事,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收容大盗。走了走了。”
直到这时,躲藏在书架下方空格内,观察了僧人许久的瘦小身影,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一骨碌爬出,跪向周逸。
“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义父吧。他、他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大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