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这梦境,当真令人如此不舍离去吗?
也是,光那齐人之福,便让多少人梦寐以求。
更何况堪比后宫粉黛三千的美梦。”
天空高处之人发出一声叹息。
“都是那个小妖精给害的…罢了,宋县丞,小僧便让你提前看到这场‘如意之梦’的结局。”
庭院中,宋县丞只见一道人影从体内走出,无论身形相貌,都与自己一模一样。
就仿佛是另一个他。
宋县丞试图抓住“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
只能像坐在台下的看客一样,看着“他”取代自己,迎娶纪氏族长…以及那三百多名纪氏少女。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可谓是春风得意,享尽人间艳福,出入皆有纪氏美娇娘相伴,夜夜换新娘。
而纪氏待“他”也十分不错,不仅丝毫不干涉,还对“他”与纪氏族女们所生女儿视如己出,关怀备至。
‘这些原本都是我的!是我的!’
宋县丞心中充满了愤怒,嫉妒,以及委屈。
没过多久,纪氏一族的大敌,黄氏一族举兵来犯。
白丘城下,大军压境,兵戈挥舞,喊杀声震天。
纪氏一族的将士只有千来人,虽然各个是女子,可对上黄氏一族,却能以一当百。
然而黄氏一族毕竟人数众多,数以万计的将士宛如潮水一般,顷刻间已经攀爬过了城墙。
纪氏一族奋勇杀敌,以死伤数百将士为代价,方才能将黄氏一族,拒之于城垣边界。
距离城池被攻破,也只是转瞬之间。
就在这生死存亡、千钧一发的关头,一队近千人的娃娃脸女兵冲了出来。
她们年纪尚小,仿若垂髫女童,可一人也能抵挡住五六十名黄氏兵卒。
宋县丞突然发现,这些娃娃兵,竟然都是“他”和纪氏女子所生的女儿。
也亏有这些娃娃兵奋勇杀敌,这才将黄氏一族给击退。
代价却是…伤亡惨重,十不存一。
即便侥幸活下来,大多也都成了残废。
“他”在庭院中嚎啕大哭。
纪氏带着礼物前来慰问,并且许诺,绝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件。
作为补偿,纪氏又给“他”安排了一次大婚,将两百多名纪氏一族中的美貌少女嫁给了“他”。
之后的日子里,“他”重新沦陷入温柔乡中,渐渐忘记了丧女之痛。
很快,“他”又有了新的女儿,女儿们很快长大。
又是一年秋天,黄氏一族再度来犯。
一模一样的事情继续上演着:黄氏大军压境,因兵力优势而占据上风,纪氏节节败退,眼看着即将败亡,一队年轻的女兵前来援救,以惨痛的代价,救下了纪氏和白丘城。
和前年一样,纪氏族长带着礼物与美女,前来安慰痛哭流涕的“他”。
“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坚决不收。
纪氏冷笑,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强行安排大婚,命“他”迎娶那一百多名纪氏女郎。
“他”渐渐发现,每年秋后,黄氏一族都会来犯。
而纪氏留下“他”的目的,则是为了繁衍后代子嗣,培养成女兵守卒。
“他”几次想逃跑,却都被纪氏派人抓回,不打不骂,依旧是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
唯一的要求却是,每年必须迎娶一批纪氏女郎。
十年过后,“他”已渐渐麻木。
每年秋后,“他”都会在庭院的墙壁上,默默刻写下已故女儿的名字。
十年间,四面的墙壁都已经写满。
终于有一天,纪氏在城外,救下了一名落难的外乡郎君。
一个月后,两人举行婚礼,一同出嫁的还有三百多名纪氏少女。
“他”在远处静静看着那名仪态伟岸的郎君,依稀回想起十年前,自己也是如此,意气风发,满怀期待,翘首以盼。
之后,纪氏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他”的妻妾,要么于城外战死,要么改嫁新人。
渐渐的,“他”的庭院冷清了下来,无人问津,也没有了锦衣玉食。
“他”唯一能做的事,便是枯坐庭院老树下,默默念叨着墙壁上那一个个名字。
那条人影迅速退回。
白丘城中,一切都在往回倒退。
片刻后,那条人影重新钻回自己体内,而时间也依旧还是在十年之前,那场让自己无比期待的大婚前夜。
“这…”
宋县丞呆若木鸡。
他低下头时发现,自己的衣襟湿乎乎一片,显然全被泪水打湿。
“我看到的那些,难不成就是接下来将会发生之事?而‘他’,就是日后的我?”
宋县丞如梦初醒,身体剧烈颤抖,面色苍白,朝天祈拜。
“仙人救我,救我!
我不想目睹骨肉惨死,最后还被抛弃!
那不是我想要的!”
半晌,低沉的佛号声从天头响起。
“阿弥陀佛,宋县丞,初冬雪寒,粥汤尚温…刚刚,就当是看了一场戏吧。”
宋县丞怔了怔,眼前的一切,全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只觉无比疲倦,眼皮耷拉,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当他再睁开眼时,只觉周围的一切,变得无比熟悉与真实。
床榻旁,家中唯一的侍女在为他准备洗脸的热水。
不远处的院门口,老妻正向门外之人道谢。
“夫人,老爷醒了!”侍女喜声叫唤。
老妻和门外之人告辞,随后边走边抱怨。
“我说老头子,你可别不服老,大早才回来,一直睡到现在,都快吃中午饭了。”
宋县丞看着老妻粗婢,又转头看向铜镜里那张苍老的面庞,只觉心头猛地一揪。
过了许久,他才稍稍好受一些。
“纪氏,白丘城,黄氏一族…绿洲有白鸡,专克食人风。”
他回忆起梦中所经历的种种荒诞之事,只觉似曾相识。
渐渐的,他回想起来了。
那不就是自己年轻时,三次大考失败后,心灰意冷跟随那茶商游历漠北,所听闻的当地传说吗?
传说大漠中,有一种火蝗精,成群结队,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便是连风沙土石它们都吃。
而在名为白丘的绿洲里,有白鸡仙一族,专食火蝗精。
所以在梦里面,白丘城里的纪氏一族,其实就是白鸡仙?
而那黄氏一族,想来就是火蝗精了。
“好可怕的怪梦啊。”
宋县丞轻轻一叹,眼神莫名。
他大概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那年漠北之行结束后,他便时来运转,考上了三甲进士。
奈何官运一直不顺,起起伏伏,几经周折,终不得志,到老不过一个八品芝麻官。
他内心深处,充满遗憾与忿然,对于官场的蝇营狗苟,溜须拍马,实则厌恶,却又不得不为。
而近几日,他更是经常会想,倘若当初从漠北回来后,没有选择仕途,而是仗剑江湖,寻访奇人异士。
或许此后的人生,将会与众不同,更加精彩。
江湖儿女,急公好义,总好过官场上的阿谀我诈啊。
每每想到这,他都会长吁短叹,心中充满懊悔与不甘。
他这些日子频频去找高僧逸尘,更多却是为了近水楼台,沾沾高僧仙气,满足昔日留下的遗憾。
然而那场梦…
“老头子,你嘀咕什么呢?”
老妻从侍女手中接过木碗,瞥了眼宋县丞:“熬了点粥汤,你且喝一点,驱驱寒吧。”
初冬雪寒,粥汤尚温。
宋县丞默然接过,吃了一口,突然笑了起来:“好。”
老妻白了他一眼:“好什么好?”
宋县丞抬起头,仔细凝视着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妻,低声道:“粥好,你更好。”
老妻怔了怔,眼圈莫名一红,撇过头:“一把年纪了,尽说疯话。”
跪坐一旁的侍女低头掩口吃吃发笑。
宋县丞一边喝着粥,一边乐呵呵地看着羞答答的妻子,时而打趣上一两句,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以前。
突然间,他想起一事。
“是了,某怎么会在这?记得不是在城南小院吗?”
“是你那个学生雇了马车送你回来的。还有一幅画,说是你画的。”
“画…在哪?快拿来给我看看。”
宋县丞接过画卷,徐徐展开。
画卷中,那白袍僧人跏趺而座,右手持禅杖,左手捧宝珠。
珠中蕴生五色神华,藏尽大千世界,浮光隐动,似真似幻。
僧人低头垂眸,仿佛凝视宝珠,嘴角隐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