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阴气滚滚,雾气弥漫。
一辆朱红色的华美马车,在四匹雄壮石马的牵拉下,飘飞在从广元郡至文和县的官道上。
郡府城隍出行,哪怕只是一时兴起,规格也远高出阴间县主。
车前有青面獠牙的大力鬼扛着城隍大旄。
两侧是十六名执戟鬼卒,玄甲乌盔,面无表情。
车窗旁,还飘飞着一员鬼将。
长相似猿似猪,唇如朱砂,目如镜面,头顶有长角,背后有青色肉翅,展开长丈余,手里拿着斧头,隐约间有电光闪烁。
它望了眼文和县方向,随后朝车窗微微拱手。
“不过是对付区区一介县主,至于老爷您亲自出马吗?”
无风翻飞的窗帷后,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庞。
相貌清癯,神色从容,眼神淡漠,此时正一边看书,一边摩挲着那枚城隍大印。
“此言谬矣。
这文和县,乃是我郡治下八县中,排名第二的县城,亦可谓之大县。
前任县主楚浣在此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其父又与厉鬼一脉有渊源。
至少她表面上,对本座还算毕恭毕敬,本座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掌控文和县。
谁曾想,突然冒出了一个城南大大王,不仅逼走楚浣,还扶持虚耗上位,却不曾知会本座一声。
而对于本座来说,却也正好是将文和县彻底收入囊中的绝佳机会。”
那鬼将抓耳挠腮,眼珠子瞪得老大,听得迷迷糊糊。
“可是…老爷派末将出马就行,何必亲自前去呢?”
府城隍笑了笑。
“本座早就让你多读些书,你偏偏不听。
道理很简单,他逼走楚浣,而非杀死,说明他的实力高于楚浣,却未达到太守层次。
这位城南大大王,想来已是封号县主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只有本座亲自出马,趁其根基未稳,才能毕其功于一役,不留后患。”
鬼将终于明白过来,微微点头:“文和县众鬼无故作乱,恰好让那个大大王暴露出了底牌。”
府城隍眼底闪过一丝幽光,随后悲天悯人般叹道:“没错,文和县众鬼显然也看不惯那人在它们头顶作威作福,这才会哗变却苦了县中百姓。”
“嘶…”
四匹牵车石马忽然仰头长鸣剧烈颤抖车驾摇晃。
车内的府城隍双眼猛然睁大。
就见雾气对面,那朦胧月色下,飞来一匹巨大的白马落于县城边境之地。
马背上跏趺而坐着一个年轻的僧人不多时,牛头马面一跳一飞,提着防风氏,赶至马后。
“僧人?”
府城隍怔了怔。
他飞出马车飘于半空,左手托着黑气滚滚的城隍印右手轻捋胡须。
“你一介僧人,竟敢干涉幽冥之事,真是胆大妄为。你难道不知幽冥与妖界之中,流传着一道杀僧令?”
周逸抬起头,凝望向半空中头戴高冠,朱袍加身的中年男子。
随后低声喧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阁下身为城隍,受人间香火供奉,管辖一府诸鬼,理当造福百姓。可你非但没有,反而暗中挑唆文和县百鬼作乱。莫非这文和县百姓,就不是你的百姓了?”
府城隍尚未开口,旁边那鬼将已是勃然大怒。
“大胆!休要血口喷人!我家城隍老爷日夜行善,造福百姓,岂容你在此污蔑?”
“这鬼将是傻子吗?”“的确,不傻也是呆子。”
牛头马面冷笑着相视一眼,随后意识到什么,瞬间沉下脸,同时扭头。
半空中,府城隍目光闪烁,淡淡道:“小和尚,你休要满口胡言了。你不过是一阳间僧人,又有何资格管我幽冥地府之事?”
“小僧当真没有资格吗…”
周逸眼观鼻,鼻观心,眼睑低垂。
他也不是傻子,就算装傻装到现在,也有些装不下去了。
耗头那巨大牛头的模样,小槐也生着马儿一般的面孔,像极了神话传说中的某两位。
不知是巧合,还是意外,可偏偏就这么发生了。
无形之中,也让他前些日子产生的某个念头愈发清晰。
小僧想要还俗,就必须重振佛门。
佛门的信仰,来源于普度众生。
冥轮不存,轮回不显。
又如何去度苍生?
所以说,小僧那该死的还俗任务栏里,又多出了一项吗——
…重建幽冥地府,再现六道轮回?
清幽的月光下。
年轻僧人眸里萦绕的雾气渐渐散去,变得明净空灵。
虽说依旧毫无头绪。
可既然已下了决心。
那便从现在起…从做掉眼前这位虚伪狡猾,满肚子坏水的恶城隍开始吧。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却没有抬头,淡淡问:“为何?”
耗头身躯一晃,眼中浮起激动之色。
小槐歪头瞥了眼耗头,不明所以。
半空中的府城隍更是有些困惑。
没等他开口,陡然间,一股磅礴浩荡的气势从对面升腾而起。
那股悬于天地之间的道韵,宛如天峰之剑,又似度世真言,玄而又玄,匪夷所思。
府城隍脸色骤变,眼里迸绽出惊骇。
他下意识转头瞥了眼远处广元郡府方向,刚想扭转身形,却发现自己已被剑气锁定。
“城隍施主,你我就此别过。若有来世,再修善功吧。”
周逸腾身而起,双指并拢,向前劈出。
金色佛光环绕下的剑气,犹如被佛经中的万字真言所磨硎,在原本所向披靡的凌厉剑势中,更增添了一缕佛门灵性。
顷刻间,已越过文和县边境,斩向府城隍。
府城隍呵斥一声,抛出左手托着的法印,随后口中念念有词,打出一道道香火之力。
那枚法印得到香火之力的加成后陡然变大,宛如一座纵横数百丈的庞大宫殿,从天而降,迎向佛门剑气。
阴气滚滚的宫殿中,鬼门大开,一头头凶猛鬼怪,张牙舞爪,释放出滔天凶戾之气,扑杀而来!
一眨眼的工夫,县外的山坡,已成修罗炼狱之地。
血光滔天,飞沙走石,数千恶鬼,哀鸿遍野。
随着一剑斩下。
修罗炼狱之境破灭。
千万恶鬼须臾烟消云散。
庞大宫殿从中分裂成两片,坠落在地,变回了那只巴掌大小的碎裂印章。
剑气未止。
从上往下,将那名府城隍斩成了两半。
剑气余势依旧未减。
再将那辆城隍爷的座驾马车给劈碎。
缭绕的雾气下,马车徐徐现出原形,竟是一套华美的棺椁。
那十六名鬼卒和拉车石马,也是陪葬的兵马石俑,色泽斑驳,已然分辨不出年代。
举旗的大力鬼和那鬼将亦被剑气震飞,没等它们起身,牛头与马面一前一后,扑将上去。
耗头放出数百枚铜钱,宛如渔网,困住了那大力鬼。
小槐则依旧是平平无奇的一拳击出,将想要逃走的鬼将给击飞。
周逸静静看着这一幕,随后目光投向郡府方向,面沉如水。
直到耗头将二鬼押至面前,周逸仿佛才回过神。
他赞许地看了眼得意洋洋的大牛脑袋,随后转向马面,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这两晚,辛苦槐施主了。”
小槐拱了拱手,毕恭毕敬:“能为法师效力,是某的福分…怎么感觉法师似乎还有心事?莫非担心那府城隍一死,郡中百鬼无首,会生出乱子?”
周逸看向一旁垂头丧气却不说话的防风氏,道:“恰恰相反,小僧担心的是…他还没有死。”
防风氏之鬼身躯微微一颤,紧抿嘴唇。
周逸将这防风氏的反应看在眼中,心里愈发确定。
这位府城隍,也算是自己对阵过的第二个“太守”。
若说空山姥母只能算是隔空对话,那这位府城隍绝对算是真刀真枪的硬干了。
可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准确来说,这府城隍有些不够谨慎,配不上堂堂一方太守封号。
何况自己将他斩杀后,并没有出现相关联的黑色小字。
种种迹象都表明,府城隍仍未死绝。
“那么,某再陪大圣去一趟郡府便是。”
小槐意味深长说道,目光则飘向防风氏这位府城隍的心腹手下。
防风氏虽埋着头,可脸上却浮现急色。
周逸收回目光:“罢了,这两夜县中百鬼作乱,耗头你依照冥律,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槐施主若无他事,还请帮忙协助。“
“大圣言重了。”
“对了。不如给你俩取个花名吧。”
周逸促狭一笑:“你叫牛头,你叫马面,简单又顺耳,如何?”
耗头摸了摸自个儿的大牛脑袋,咧嘴一笑:“法师说啥就是啥,多谢法师赐名。”
小槐的马脸上则浮起些许尴尬。
他虽是近千年的老槐树,可遇大圣点化,得人身人骨…以及人性。
对于自己的面孔,他起初并不在意。
可外出游历时,每每在人前现出真容,无不引起尖叫恐慌,被当成怪物辱骂,甚至遭武人的围攻。
这让他十分困扰,迷茫,不解,渐渐的开始厌恶起这张面孔。
风吹树摇,哗哗作响。
他目光落向不远处的小树林,陡然意识到什么,马目中浮起浓浓的感激。
随后拜向周逸。
“多谢法师指点,小槐…不,马面明白了。”
自己明明生着一张马儿的面孔,却以“槐”为名,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自己的根脚吗?
万一日后得罪了人,有了仇家,被寻到自己的本体…想想就可怕。
大圣这是在掩护我马面最后的弱点啊!这才是真正的苟道高人!
“呃…弥陀佛。”
周逸微微点头,虽不知马面明白了什么,可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
“对了马面,你适才那一拳威力不错。小僧忽然有个想法。”
“还请法师赐教。”
“要不,就叫它…天马流星拳。”
周逸大笑着驭马而去,留下文和县外,面面相觑的牛头与马面。
距离广元郡府还有数里地时,周逸翻身下了马背。
“嘶…”
夜马弯曲起膝关节,轻轻磨蹭着周逸的后脑勺。
“别闹…怎么,你不想回到小僧肚子里去?”
周逸努力抚摸着夜马的小腿,这也是他所能摸到的极限,自卑的第…好多好多天。
“也罢,你就躲在林子里玩儿吧。记住隐蔽好,别给人看见。”
夜马愉快地低鸣一声,飞快钻入官道旁的树林,很快游入林边河中,河水却开始沸腾,变成了地热温泉。
周逸则施展出踏青云,掠过漆黑的夜色。
万物有灵。
无论是牛头,马面,就连从夜马伏骨诞生出的夜马也是如此。
可那位府城隍,给自己的感觉,却有些奇怪。
那的确是一尊强大的老鬼。
可古朴庄严的外表,包括一举一动,更像是庙里的泥塑,而非真身。
陡然间,周逸被一个念头击中。
“难不成,它其实是…没错,它定是分身而来。如此,就全都说得通了。”
不多时,周逸已到广元郡府城门口。
城门紧闭,城头兵卒戍卫来回逡巡。
周逸口中念念有词,打出一道手印,在树后隐去身形,随后越过高耸的城墙。
已过了宵禁,城中灯火暗淡,宽阔的青石长街上空无一人。
不时有肉眼难见的灰影,在夜色中穿梭而过,都是一些与凡人相安无事的鬼怪,乍一看与文和县并没有太多区别。
可相比周逸一个月前,白天第一次进入广元郡府时,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模样。
在周逸的感官世界中,能够“看”到,三股蓬勃的香火之气,正矗立在郡府的东西南三处。
那日周逸前来郡府印刷佛经,这三股香火之气还没有这么旺盛。
或许因为平江君和敖辰都在,那三位方才稍稍收敛。
可此时,那三股香火之气,仿若三道冲天虹柱。
在夜幕下,争相升涨,彼此竞争。
其中东西两股,更为旺盛。
却是城东的河神庙。
以及城西的山神庙。
至于那股矮上一大截的香火气象,自然来自城南的府城隍庙。
“老黄,今晚就不来看你了。”
周逸迈开步伐,径直向城南而去。
换做一个月前的他,怎么也会思虑再三。
毕竟已经用完了一夜一次的剑气。
然而如今的他,即便不用剑气,光凭养生之力,也已迈入最强县主行列。
何况还有能够随时召唤的夜马,以及愈发精深的术道。
最为关键的是,踏入郡府得那一刻起,他内心几乎能够笃定。
自己适才一剑,已然穿透府城隍乘坐马车而来的身外化身,隔空重创了他的本体。
城隍庙外。
周逸停下脚步。
庙宇雕梁画栋,精美华丽,功德箱中装了大半下的铜钱,显然前来许愿的郡府百姓不在少数。
正中央矗立着府城隍老爷的雕塑,与自己适才在县外斩去的那一位,外貌身形一模一样。
左右则分立四员护法,左边是举旄的大力鬼,生着肉翅的鬼将,右边则是头戴黑色高冠的防风氏之鬼,以及另一个没见过的阴怪,
第二眼看去,周逸陡然感应出,这城隍庙,竟是一座法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