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智泪流满面,对着壁画连连叩拜。
“师父有所不知,那伙人发现了我们的根脚,以此胁迫,帮他们囚禁犯人。他们也说了,被囚者要么罪大恶极,要么杀人满盈,总之触犯我佛戒律。”
法信也掩面啜泣道:“那伙人神通广大,我们若不答应,他们便要毁了业果寺,并向天下宣扬,我辈皆是精怪。师父,我们知你慈悲,怕你不允,才将你封印于画中,也是迫不得已啊!”
画卷中的僧人叹道:“尔等为何如此着相?佛曰,此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当年,贫僧日夜讲经,向尔等宣扬佛法,尔等虽得道化形,入我佛门,却终究着了相。
岂不知,只有不执着于自己,不执着于他人,不执着于众生,乃至不执着于我佛,才能拥有真正的大道禅心。
而你们却因执着于复兴佛门,反落入下乘,为邪魔外道所利用…此番因果,乃是贫僧种下,也当由贫僧化解,阿弥陀佛。”
金色的灵光从壁画中射出,笼罩向众怪僧。
法信身体一阵抖动,旋即变回一根慈竹。
法智颤巍巍地站起身,不断升高,竟变成了一株迎客松。
其余众僧也都被打回原形,失去了灵性光泽,除了体型稍大之外,与其它植株并无太多差别。
它们和此前被周逸打回原形的精怪一同,沉浮于洪水之中,漂流出了寺殿。
“百年之后,我佛再兴时,尔等若能放下执念,自会被有缘者度之。
阿弥陀佛…”
声音落定,壁画上的窟窿也缓缓闭合。
却有一道白光后发先至,蹿进窟窿。
周逸跏趺而坐于马背,狂奔于壁画世界,向声音传出之地冲去。
日夜讲经!
宣扬佛法!
点化生灵!
解除因果!
这绝对是真正的高僧才能拥有的大手笔啊!
虽然不知,这名得道高僧为何会选择在壁画中闭关。
可也正因为此,他才能避开二十多年前的佛门浩劫吧。
高!实在是高!
“高僧…不,师父,我来了!”
周逸怀着激荡的心情,驭马穿过平原,跳过深涧,翻过山岭,钻入一片果林。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林深时见寺,寺中独坐一老僧,身披黄褐色袈裟,手持一根木杖,白眉若垂髫。
见到周逸,他那泛着褶子的干枯瘦脸上,浮起浅笑。
“阿弥陀佛。你来了。”
周逸翻身下马,忍着不断加快的心跳,来到老僧面前,深施一礼:“见过高僧。”
老僧起身回礼:“圣僧面前,不敢称高。”
“这种时候就甭商业互吹了!”
周逸飞快再施一礼。
“弟子逸尘,虽有佛缘,拜入门墙,成为一小和尚。奈何俗心繁重,尘缘未了,为防玷污我佛,特向高僧申请还俗。还望宕明大法师批准。”
老僧古朴无华的面容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圣僧说笑了,你乃是贫僧生平所见,最有慧根之人,否则也不会被我佛选中,免受那神荒灭佛法咒的侵扰。”
“卧…我佛在上,住持啊,不带这么睁着眼睛说假话吧!”
周逸忍不住爆出一句粗口。
慧根?
从前那个逸尘或许有。
可我是周逸啊,一个顶替逸尘的冒牌货而已。
我想吃肉,想攒钱,还想娶上至少一房媳妇…这算是哪门子慧根?
宕明大法师突然眨了眨眼,笑道:“缘,妙不可言。”
周逸无奈扶额,仰面朝天:“缘泥煤啊…大师您就批准我还俗吧,求求你行行好,做个人…”
声音戛然而止。
宕明微笑问道:“为何不继续说下去了?”
周逸自嘲一笑:“口嗨而已,住持莫怪。”
“口嗨?”
宕明露出费解之色,旋即摇头,低喧佛号:“以圣僧的法眼,想来早已看穿贫僧的本相了。”
周逸默然。
其实根本不用去看,他内心之中就早已经猜到。
宕明既是众僧之师,又能进入壁画躲避佛门浩劫,大概率不是人类出身。
“可是,我佛普度众生。”
周逸凝视着宕明:“哪怕是异类修成的高僧,也拥有批准我还俗的资格吧。”
面对周逸殷切的目光,宕明轻叹口气。
“我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佛前听经,因而生出佛心灵性。可若不轮回转世,永无法获得三魂七魄和人类身骨,不识人情世故,不渡七情六欲之劫,又如何能成真正的高僧?”
周逸抿了抿唇,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
可最终什么也没说。
内心充满了失落。
“那,抱歉,打扰。”
他缓缓转过身。
从背后响起宕明的笑声,“圣僧可是放弃了吗?”
周逸唇角上扬:“放弃还俗?怎么可能。只要小僧还有一口气在,就会将还俗大业进行到底。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宕明双掌合十道:“不愧是圣僧,禅心有如磐石,坚固不可摧。”
周逸唇角耷拉了下来。
这马屁非但不舒服,反而感觉怪怪的。
宕明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就贫僧所知,早在若干年前,天下间就已无高僧大德。寻找高僧,批准还俗这条路,怕是无法走通了。”
周逸停下脚步,转过身:“那么,住持何以教我?”
宕明微笑:“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其实圣僧心里,早已经有了破解之法,只是不想面对,又何需我教?”
周逸再度默然。
这宕明虽然是异类修佛,却深谙人心,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成为高僧。
世间高僧,恐怕是真的很难寻到了。
宕明的神色渐渐变得肃然。
“佛门之所以败亡,既有遭受妖物阴怪侵扰的外因,也有僧众良莠不齐经典缺失的内因。圣僧乃是中土最后的希望,日后所行之事,恐会引来邪魔外道的阻挠,还望圣僧常修佛法,保重尊体。”
周逸自然能听出宕鸣的言外之意,却是在劝自己努力修行,不断升级啊。
“住持所言之事,小僧尚未权衡清楚。时候不早,小僧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住持。”
“今日,怕是你我所见的最后一面。”
闻言,周逸怔了怔,抬头凝视对面的老僧。
就见寺前桃树下,白眉长垂的僧人跏趺而坐。
他面容古朴,无悲无喜,正在向自己微微点头,示意还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