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昆也看到了周逸,拱手笑道:“哪阵风把逸尘师傅吹来这里?不知身体是否好些?”
周逸不卑不亢回了一礼:“好多了,有劳小郎君挂记。听闻府上出了命案,小僧想来为死者超度。”
徐昆瞪了眼肠奴:“逸尘师傅是府上贵客,拦他作甚?”
肠奴支支吾吾,低头不语。
周逸解围道:“小郎君别误会,我们也刚到。”
肠奴低垂的面庞上流露一丝感动。
徐昆哼了一声,方才为周逸介绍:“这位便是吕无咎,字奉孝,当年剑南节度使亲口表彰的广元郡第一神捕。”
长髯男子略显贪婪的目光从香珠挺拔的胸脯上收回,对徐仲才笑道:“贵府之中竟有此等佳人,胸大如桃,秀色可餐,不知可否借某几日?”
徐昆怔了怔,不自然地看了眼周逸。
吕无咎仿佛这时才发现周逸,微微拱手:“这位便是逸尘小师傅了,久闻大名,呵呵。”
周逸不咸不淡道:“施主过奖。”
吕神捕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冷冷盯住周逸。
徐昆察觉出不对味,赶忙向周逸道别,拉走还在回头瞪眼的吕神捕。
肠奴见小郎君走远,感激地看了眼周逸,毕恭毕敬道:“师傅请。”
曲径通幽,过了一片小竹林,便是徐府后院。
香珠突然开口:“先生,你觉得这吕神捕究竟如何?有没有外界传的那么神?”
周逸笑道:“急什么,过几日不就知道。”
香珠低垂螓首,脸上浮起一丝阴冷。
她知道自个胸前景况奇伟,易容之术尚难遮掩,平日也没少被徐府奴仆偷瞄,可此人当着面如此肆无忌惮,口无遮拦,竟称自己‘胸大如桃’,实在令她不爽…
——香瓜和桃你都分不清吗?屁个神捕!
周逸瞥了眼生着闷气的香珠,这时,耳畔响起百来步外徐昆和吕神捕的谈话声。
“适才奉孝为何故意激怒小师傅?”
“小郎君有所不知,人于震怒惊恐之下往往会暴露本性,而某恰巧擅长此道。”
“难不成奉孝怀疑起了逸尘?”
“倒也不是,只不过此僧来历不明,却偏偏一副世间罕有的相貌,实在令某心痒。”
“咳咳…可曾试探出什么?”
“此僧城府颇深,一次怕是不够。”
试探?
周逸复杂地揉了揉脑袋,原来此人是故意刁难,目的只为激怒自己…没想到自己居然遇到了一名疑心病晚期!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的听力明显提升了。
非但如此,目力也发生了质变。
刚来此间时,犹如高度近视般的模糊感早已消除。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万事万物都被放大,愈显清晰灵动的世界。
就比如此时,后院小舍中。
那名一身麻衣短打的少年仵作,取出一根泛黄的旧香,点燃之后,闭目低吟。
少年仵作沙哑的吟念声,绕榻而走的熟稔动作,包括发霉的香火味。
穿越数十步的距离,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周逸的感官世界中。
“…高明之家,魍瞰其室。五侯九伯,辟征后土…这位小娘子,恕某无礼了。”
少年仵作在结束了行业仪式后,弯下腰,从竹匣中取出布条、蒜、姜和醋。
他先将蒜和姜捣碎混着醋揉在布上,蒙住口鼻。
随后取出一枚薄银牌,用盆中液体擦拭完后,塞入碧茵口中。
这时他方才从皮褡链中,掏出小刀、小锤、小锥子等工具,对着死去侍女的胸腔凿了下去。
刚检验完伤口,身后响起一阵温和好听的声音。
“敢问小郎君,为何要将银物塞进她口里?”
少年仵作脊背微耸,似没想到背后会有人,捏着小刀的手倒是没有丝毫抖晃。
他放下工具,转身看向来人,只觉眼前一亮。
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正凝视自己,那双好看的眸里噙着微笑。
这大概就是说书人常说的所谓翩翩佳公子吧…就是发际线有点高。
少年仵作只当周逸是徐府某位小主,也没多想,躬身行礼:“回禀郎君,擦拭过皂荚水的银物放入口中,能够验明死者是否被毒杀。”
香珠听着两人一本正经地对话,面红耳赤,缓缓低下头。
yin…物?你们俩才有毒吧!
周逸打量着身形单薄,因长时间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的少年仵作,奇道:“她的死因还不能一目了然吗?显然是凶杀。”
少年仵作一愣,答道:“某等仵作,需按照流程验尸,这也是吕捕头再三叮嘱的。”
这时,香珠突然插口问道:“她嘴角流淌出的液体是…”
“那是尸中黄水。”
香珠瞠目结舌,只觉腹底一阵翻涌。
昨晚她还当是云雨之后那名管事所留。
没想到竟是更加恶心之物!
果然有些事不能光凭道听途说,只有亲身实践才能领会!
“小郎君可有什么发现?譬如死因?死亡时间?”周逸又问道。
少年仵作迟疑稍许,摇头道:“某只负责验尸,具体情况,还请询问吕捕头。”
他心中隐约已有答案。
可此事实在过于诡谲,骇人听闻,吕捕头有言在先,但凡此类事件,必须先告知道他,并且严禁外传。
此刻他也已经察觉出,眼前的俊美男子,应当不是徐府的公子少爷。
他身上没有那种高人一等的盛气,言谈举止平易近人,对待自己这样的位卑低贱之人,是发自内心的随和。
就是他那个侍女有些烦人,东摸西摸,还和自己要去布条姜蒜捣弄起来,想给那位先生遮鼻口,可惜太过挑剔,连着浪废了三条!
“此地阴气过重,尸毒有损贵体,若无它事,还请回吧。”
少年仵作弯腰拱手,顺便藏好自己剩下的布条。
“打扰了。”
周逸朝仵作笑了笑,婉言拒绝香珠重口味布条。
转身时,脚步却忽地一滞,自言自语般道:“她该不会是在昨夜亥时三刻,于此院之外,被掏去心肝的吧。”
背对着周逸,少年仵作那只紧握小刀始终稳悬的右手猛然一抖。
“你怎么会知…”
少年僵着脸转过身,随即声音戛然而止。
却见那俊美男子双手合十,眼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
“僧人?”
少年仵作怔了怔,眼神古怪。
放在二十多年前,僧人在大唐地位崇高,远超他们这等操持贱业的下九流之人。
可随着佛门崩倒,众僧还俗,现如今大唐还敢抛头露面的僧人已经极其稀少,几乎绝种。
“妈米妈米哄,妈米妈米哄,妈米哄妈米…”
周逸表情严肃地念着经文,安抚碧茵逝去的灵魂,心中已是一片敞亮。
真相只有一个——那便是,碧茵早于昨晚亥时三刻,就被虚耗在自己楼前杀害。
至于她为何还会被…不,还会和男管事睡了一宿,并被证实从没有离开过这间小院…
周逸停止住念经,转向少年,笑着说:“凡人眼见,未必就是真实。施主以为如何?”
少年仵作身体瞬间绷紧僵直,面露惊容。
他久与异类打交道,自然知道,妖物鬼怪擅长幻术,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障眼法。
有些人看似躺在身旁,甚至云雨欢好,可事实上,她也许早已被鬼怪所害死。
这样的结论,只有等到他验完尸,对比推敲后,才能够得出。
他也曾遇到过让县君甚至郡府大官都阿谀奉承的高人。
然而这类所谓的高人,往往遇鬼怪却不自知,还不如他一个小仵作。
可面前的僧人,仅凭一眼,便看了出来!
此等道行,远胜他平生所知任何一人。
周逸低喧一声佛号:“不知施主尊姓大名?”
少年惊疑不定地看着周逸,随后低下头,有些紧张地说:“陈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