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铭一句话问完，马诗蕾沉默了。

宋铭看着马诗蕾，觉得这人真的是太瘦了，脸颊凹陷，神色黯然，往病床上一靠，像一具人体标本。

马诗蕾扭头看宋铭，就这么看着，漆黑的眉拧在一起，撅着嘴，也不知是在气些什么，怒哼哼样儿。

宋铭的视线落到马诗蕾被纱布包裹的左手臂上，主动说道：“心里难受可以跟我说说，我帮你开解开解。”

马诗蕾靠坐在病床上，目光呆呆的，哼道：“你不懂，我，我喜欢我们老师，可是他，不喜欢我，他就喜欢数据。。。。。。”

宋铭：“。。。。。。啊？”

马诗蕾眼底突然湿了，喉头梗住，呼吸急促，好像特别难受，说：“你根本就不懂，我跟谁都没说过。”

马诗蕾说话的声音十分艰难，让她对外人吐露出自己感情上的，这么些年横亘在心底最让她感到痛苦、难堪与煎熬的心事，谈何容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突然就想要说出来，想要对眼前人倾诉。

马诗蕾靠着床头，眼睫低垂，缓缓地说：“我小的时候，刚记事那会儿，我妈突然扔下我和我爸走了，后来听人说他在外边儿早就有人了。。。。。。是我爸把我带大的。”

宋铭抬眉看着这人，没说话，怕说得不对，反而再刺激了这人明显已经非常脆弱的神经。

马诗蕾别过脸去，不让宋铭看见她难堪的表情。也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是人都有自尊，要脸面，向外人说出这种事，说自己亲妈红杏出墙，马诗蕾无论如何都觉得面子上很羞耻。也就是因为宋铭这人只不过是个实习医生，一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学生，两个人互不认识，以后估计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反而让她安心。

感情缺失的单亲家庭，狠心抛夫弃子的母亲，辛苦抚养她长大的父亲，让马诗蕾的性格变得十分消沉。

为了报答含辛茹苦的父亲，马诗蕾学习很努力，一路按部就班的念书，小学时家里没钱没背景，上的是家附近的第十小学，初中高中都靠自己努力念的市重点，大学直接考进一本数院，本科毕业直接考研，读硕士，今年博士毕业进入研究所。

马诗蕾对宋铭说：“他是我读研时的老师，带了我两年，后来跳槽去了研究所，就是我现在工作的那个地方。”

宋铭问：“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马诗蕾说：“他肯定知道，只是我没有挑明说，没有向他表白，他就顺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平时工作时会不方便。。。。。。”

她的老师是个高大英俊的中年男人，学术能力极强，不然也不会从学校被挖去研究所任职。

宋铭精明地研读马诗蕾凌乱复杂的神情，意有所指地问：“你喜欢你们老师，他不肯接受你，你觉得很痛苦，所以才会自残？你其实挺恨他吧？”

马诗蕾双手微微抖了一下，茫然地抬眼看着宋铭，嘴唇嗫嚅半晌，说：“我没有。。。。。。我不恨他，我只是觉得其实没有人会在意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宋铭微微皱眉，做为一个没当过多长时间人类的高精端主脑，他有点无法理解这种想法：“什么意思？你不是还有父亲吗？”

马诗蕾两眼发直，陷入痛苦的无法自拔的回忆：“。。。。。。我父亲在我研一那年去世了。”

宋铭终于明白了马诗蕾为什么会有这种悲观的想法，甚至不想活了。

相依为命的父亲离世，她孤身一人生活，在最痛苦的时候喜欢上了自己的老师，偏偏求而不得。

马诗蕾的声音无比艰涩：“他没结过婚，没交过女朋友，每天就是在研究所里呆着，从早到晚，一个星期能加班三到四次，连家都不回。。。。。。”

马诗蕾的老师是个工作狂，眼里只有数据，每天泡在数据建模实验室里，听着巨大的主机嗡嗡运转着，乐此不疲。

马诗蕾抬眼望着宋铭，眼神混乱：“宋医生，你能明白吗？他喜欢的是数据，是能正确解析出来的精准数据，我觉得我就像是一堆乱码。”

宋铭：“乱码怎么了？”

马诗蕾咬着嘴唇，呼吸急促，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盘桓了多久，也就憋闷了多久。

她语速很快，不停地说着：“你知道，我们这一行经常遇到一种情况，数据做到最后发现是无意义的，为了防止陷入死胡同，所以我们经常会舍弃乱码，及时调整方向。我们这一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瞎猫碰死耗子，小到密码破译，大到指数级别的异常数据排查，我们得学会甄选。

马诗蕾固执地说：“而我就和乱码一样，毫无存在的意义。”

“可是就算是乱码，也会有其中的意义。”宋铭说，“统计学家调查人们敲击键盘每个字母的频率，二战时的数据分析师通过这些打出了密码战争。有人会偏爱数字5，认为5是自己的幸运数字，他的数据中会透露出这一点；有的程序员会有特殊的编程习惯…”

宋铭冷静的复述着自己曾经的工作，他在栖身的研究所里，每天都在做着这些事情。他会写出精准的数据，也会产生大量乱码。

“一个人死了，与他相关的数据会产生波动，因为这个世界中有关他的那一部分数据消失了，浩如烟海的数据中缺失了他那一天打电话产生的通讯波段，缺失了他本该在那天确认收到的与之相关的编码，他看到了什么信息导致他做出这个决定？”

宋铭看着马诗蕾，认真说道：“现在是信息时代，每个人都能直接被分解为数据。如果是意外，一只蝴蝶偶然扇动翅膀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风暴，那么蝴蝶振翅的频率会留下来，我们可以找到那只蝴蝶。”

就算是乱码，也是有存在的意义的，宋铭说的是他的真实想法，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都是由数据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