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兵备衙门二堂,一位五十来岁的文士正展开一张纸凝神观看。
启头便是几列大字夺人眼球,想略过也不行。
“赐进士出身、前翰林院庶吉士、赞治尹、初授中顺大夫、四川按察司副使、整饬建昌兵备道兼管分巡叶宰。”
老文士虽说一直没有进入仕途,但入过好几位大人物的幕府,故对这一连串的头衔知之甚详,并深明其中的厉害。
首先是科名,表明贴主是科举出身,此点并不出奇,自家东翁也是。可接下来这段就厉害了,贴主干过好多岗位,为什么其它的不写上,偏偏要把“前翰林院庶吉士”单独拎出来?
原因很简单!
在大萌,官分“清浊”。这里的清并非指廉洁意义上的“清官”,而是指“清贵之官”。
广义上说,只要是翰林出身的中央各部、寺、院的官员都很容易升迁,像清流一样迅速冲到水的上层,故为“清”。
而相对的,地方基层职位辛辛苦苦、按资排辈,升迁机会渺茫,像浊物一样沉溺于水的下层,谓之“浊”。
当然,有广义就有狭义。狭义上的“清流”,专指那些不满朝局、谁当权怼谁的“汪汪”党了。
老文士明白贴子里特别注明“庶吉士”的意思,恐怕并非要标榜他是清流,而是特地要提醒东翁,他是“储相”!哪怕被撵出了京城,他也是有资格入阁的。今日若是对他不理不睬,它日再也高攀不起!
再看贴子后面的一串字,意义便更加丰富。
它们涉及到大萌的官、职、勋、阶、差遣和兼。
赞治尹是“勋”,勋官是奖赏有功官员的称号。明以前是专给有战功的文武官员授勋的,明以来开始泛滥,五品以上都有份儿。
初授中顺大夫是“阶”,阶官,标明官员实际等级的官号。类似于宋时的寄?官,虚职,又称“散官”。
按察司副使是贴主的本官,定品定禄。
但也仅仅起这个作用,贴主不会在按察司履职,他的职在差遣,便是“整饬建昌兵备道”,这才是最主要的。
最后是兼职——分巡道,也就是说贴主除了可以主管兵事外,还可以兼顾当地的正治及司法。
而行都司范围内全民皆兵,没有府县机构,不设分守道,分巡兵备道就是这里唯一的省派官员,名义上的太上皇!
所以东翁才有如此底气,敢把行都司、南路分守参将、各卫所调得团团转。
老文士再匆匆浏览了后面贴主的客气话,然后冲条案后稳坐的陈玉提醒道:“东翁,这新来的兵备可不好惹,当谨慎对待。”
陈玉的面皮抖了几抖,叹了口气,无奈道:“玉芝,你入我幕中五年应是知我。我哪里像个孟浪之人?又何尝想与叶宰这个新贵抵牾?奈何会川卫误我呀!”
老文士眼中精光一闪,问:“会川卫还没收拾干净?”
陈玉瞬间七情上脸,恨恨道:“没有!若非我把新兵备已至罗河的消息告之,他们还不当回事。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已派陈庭带兵赶去,监督他们炸矿掩迹,敢有阻拦者,杀!”
老文士劝道:“东翁也不必着急上火。人嘛,白眼珠子见不得金灿灿的东西,所谓善财难舍是也。况且,那叶宰不是被拦在罗河了吗?应该还有十日的功夫,来得及。”
陈玉点点头,半晌后又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靠背颓然叹道:“唉,不想那叶宰却是个愣头青,竟然和行都司闹了起来。我怕…青冈关也挡不住他两日。”
“既然如此…”老文士扣着椅子扶手发出“笃笃笃”的声音,沉吟道:“不如给他讲明了,会川卫有金矿。矿我们不炸了留给他,所掘金子也分他三成,看能不能和了。”
“不行,不行!”陈玉飞快摇头,叫苦道:“私挖金矿乃死罪!再有,我此次上京铨选,没有金银开路何以善了?那一个个衙门可是一张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嘴!”
老文士听后也慨叹不已,情知东翁所说为实,他也是没办法。
东翁如今四品,想要升迁到三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三品以上的官员,按制是要廷推的。
廷推不只搞定吏部便行了,还有其他部寺院主官、佐贰、六科给事中,少说也有二十几人。廷推出来的结果还要报给皇帝,那就要再涉及司礼监。
依传说中当今陛下英毅果敢的脾气,司礼监想提拔谁基本不可能,但歪歪嘴抹黑下总是可以的。
若是无欲无求便罢了,譬如去九边备虏或者去南京享福,若是想继续弄个好位置,这一圈官员、太监都得喂饱了!
老文士遂道:“叶宰派来的典史就这么关着?”
“关着。”陈玉头疼道:“不关不行。衙门里人多嘴杂,万一被其探知金矿的事…”
陈玉揉了下太阳穴,续道:“我严令下面不可委屈了他,好吃好喝也不缺他的。到时了结了手尾再放他出来,大不了说是误会,再给一笔安抚银,想必叶宰不会为了这等小事与我计较。”
“如此安排却也不错。”老文士说着转向北方,唏嘘道:“就看那几个卫所了。”
陈玉也跟着抬头看向北方,语气深沉道:“是啊,就看那几个卫所了!”
被蒙在鼓里的行都司官员,此刻正一脸懵逼。
都指挥使彭定元将手上的印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方才正视眼前翘着二郞腿、慢条斯理喝茶的王之临道:“王经历,你真是新兵备的手下?”
“呸!”王之临吐出一根茶梗子,淡淡道:“你手中的印信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嘛。难道你怀疑我是冒充的?”
“不是,不是!我们的确没有接到新兵备上任的消息。”彭定元摇头摊手。
他倒不是怕眼前这个经历,屈屈七品官儿,文官又如何?他其实是给经历背后叶宰的面子。
但也仅仅是给面子而已。因为行都司是大萌特殊的产物,为的是压制当地情况复杂的土司少民,故导致一般人根本不想来,而手握兵权的武人则代代相传,成为了事实上的将门。
你建昌道又怎样?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逼急了弄个少民叛变,信不信朝廷立马给你槛送京师?
不过,只要建昌道不碍着他们的事,他们也会你好我好大家好。
彭定元故做生气,冲下首的另一个都指挥使问道:“林都司,管兵是你的职责。现在你来给王经历解释一下,为什么底下的卫所屡次拦截叶兵备的船队?”
“掌印,某哪里知道!都是下面的人乱来。”
林都司也是都指挥使,但不是掌印指挥使,因此比彭定元矮了一截,不得不站起来回话。
“那就去查!限你五日内查个明白。”彭定元霸气十足地下达命令,旋即转过头,笑眯眯对王之临道:“王经历,你看某如此处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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