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并非我抗诏不遵,实在是我家拿不出这么多部曲来。”
面对来势汹汹的陆缮,十九岁的沈法言一改前两日的恶劣态度,连连拱手诉苦:“我家原本有五百名部曲,但我阿爷就带走了三百,剩下的还要保家护院…”
“就只有五百部曲?”
陆缮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两日前他到沈宅来时,沈法言可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别家都还多少拿些青壮来充数,只有吴兴沈氏连一个人都不出。
今日过来,虽然态度好了许多,但听这口气,显然还是不愿将自家的部曲交出来的。
“吴兴沈氏就只有你们这一脉?沈不害、沈客卿、沈瓘…,他们不是吴兴沈家的?”
陆缮所说的这几家都是吴兴沈氏在都中的族人,而且都担任着不小的官职,沈不害是员外散骑常侍、光禄卿,沈客卿是尚书仪曹郎,沈瓘是御史台中书舍人。
他们这几家,每一家的部曲家兵都不下数百,让他们只凑一千名部曲出来,这还是看在已经殉国的沈恪面上了。
但沈法言却还在狡辩:“自我阿爷殉国之后,族里的事我家也说不上话,而且我年纪尚小…”
陆缮根本不相信他这些鬼话。
沈恪本就是沈氏家主,他在云阳渎败亡之后,家主之位自然是由嫡长子沈法言来继任,一家之主都说不上话,这是要将老陆当成傻子来糊弄啊?
“沈大郎,今日老夫就把话放在这儿了,一千名部曲,半个时辰之内不将人交出来,就别怪老夫不讲情面!”
陆缮见好说歹说,沈法言仍然不肯应承,想想如今的困境和皇帝的信重,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一拂大袖便翻了脸。
沈法言料定陆缮只是虚言恫吓,根本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谁知这次陆缮是动了真格,时辰刚至,他便沉声断然向左卫将军陈雄下令:“沈氏废格明诏,依律弃市!”
汉、晋之律都有明文规定,搁置皇帝诏令,拒不执行者,在闹市处死,暴尸示众三日。
南朝各代承袭晋律,但因朝堂之上世家坐大,有时连皇权都难以与之抗衡,所以这条律令并没有得到充分执行,凡是对世家豪强有损的诏令,官吏们或者阳奉阴违,或者拖延搁置,有些更是明目张胆地拒不遵从。
譬如历朝都要进行的土断和清户查籍,就因为世家豪强的阻挠而每一次都草草收场,而皇帝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采取妥协的态度,不了了之。
沈法言敢抗诏不遵,也是觉得朝廷不会真对他家下手,但早就等得不耐烦的甲士拥进宅来,将宅内成年男丁全都捆绑起来之后,他才发现陆缮这老贼不但敢下手,而且下的是“狠手”。
“若不是沈子恭殉国未久,就凭你等这般嚣张狂妄,视皇帝诏令如无物,便是将你沈氏抄家灭族也不为过!”
陆缮吃了称砣铁了心,要将沈家当成杀鸡儆猴那只鸡,到了这个时候,沈法言才有些害怕起来。
他被几名甲士用粗麻绳捆了个严严实实,头上笼冠被扫落在地,披头散发,看起来很是狼狈:“陆公,我家与你素无仇怨,为何要做得这般绝情?”
“并非我要做得如此绝情!”
陆缮转过头来,正色说道:“沈大郎,你可知贼军一旦破城,你家仍难逃族灭之祸?与其日后被贼人抄家灭族,还不如将你人头借我,用来震慑群小!”
此话说得义正辞严,但他却忘了,在不久以前,他也是自己口中所说的“群小”之一。
若不会审时度势,保存实力,那些世家大族又如何能够经历数百载而传承不绝?
沈法言嘶声叫道:“陆公,我沈氏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如今我父刚刚殉国,尸骨未寒,陆公便欲行此不公之事,实在是令天下忠臣义士心寒啊!”
陆缮自动忽略了沈氏的功劳,沉声问道:“我奉诏令行事,抗诏不遵者一律弃市,不公之说又从何来?”
“陆公既然奉诏令行事,却为何单只来对付我家?”
陆缮冷笑道:“你家只是第一家,很快,你就会在台城诏狱中看到彼等了!”
说罢,他一摆手厉声喝道:“将沈氏成年男丁押送诏狱,待将各家抗诏宵小尽数擒拿之后,一并行刑!”
众将士轰然应喏,拥上前来,提了沈法言等人往外便走。
看着陆缮那极度冷漠并带了杀意的眼眸,沈法言才彻底明白过来,陆缮说要将其弃市并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虚言恫吓,而是真的动了杀心。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沈法言立即便开口求饶:“陆公,我家愿出一千部曲助官兵守城!”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无论如何他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至于日后要如何联络各家对付陆缮,那是保得性命之后才能考虑的事情。
陆缮听得沈法言服软,也不为己甚,只是“呵呵”冷笑道:“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陆公,我父死于贼军之手,我与韩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无论于公于私,我都应当与朝廷同心协力,共抗贼寇!”
沈恪在云阳渎自刎殉国之前,曾令人向建康家中传信,不允许子孙为其复仇,但即使没有这份遗嘱,沈法言也不会向韩端寻仇。
因为他很清楚,即使倾全族之力,此生也休想报得了这个仇。
此刻说出这番话来,也只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逃过眼前这一劫罢了。
“好,既然你知道其中利害,我就不再多言!”
陆缮挥了挥手,命人给沈法言松了绑,又回到堂上大刺刺地坐了,冷声说道:“我只给你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之后仍然不见一千部曲,我就送你去东市走一遭!”
沈法言被吓得够呛,但心里仍然十分不甘。
世家也好,豪强也罢,在这个乱世之中,能够生存下来的根本就是他们蓄养的家兵部曲。
沈家在吴兴的产业人丁已经落入韩贼之手,实力本就折损大半,若再失了都中这一千部曲,吴兴豪强之首便要沦落到连普通世家豪强都不如的地步了。
在这一刻,他对陆缮的恨意,竟然强烈到了恨不能生噬其肉的地步。
若是他的父亲沈恪还在,陆缮这老匹夫又岂敢如此欺上门来?
但眼前这形势,他却不得不献出一千部曲来,这简直比割了他的心头肉还要令人心痛。
养这些部曲耗费的钱财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即使有钱,三两年之内他也休想再蓄养得出对沈氏如此忠心耿耿的部曲来。
有这些忠心于沈氏的部曲在,即使贼军攻破了建康,沈氏也可以举家迁往其它地方,如此终有东山再起之日。
但没了他们,哪怕是守住了建康,沈氏恐怕也难以回复昔日的鼎盛辉煌了。
沈法言现在无比后悔,前些时日没有听族叔沈不害的劝告,带领族人举族北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