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的道观里,前殿烟火缭绕,后院则幽静深邃。
僻静的别院里,有一幢终日封闭着的阁楼,这里是道观的藏经阁。这里藏着大量道家典籍,史子渺道长将此地列为禁地,严禁任何人靠近那幢阁楼。
除了定期给阁楼补充书籍的时间之外,史子渺道长本人也很少去那栋楼,久而久之这栋楼便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有人说那幢楼里封印着金发碧眼的吃人罗刹鬼,史子渺道长将其封印在楼中看守着关于长生之术的禁书。也有人猜测,那栋楼是史子渺道长金屋藏娇的地方,里面藏着他的女人方便他每日偷偷私会。
无论真像是什么,弟子们都不愿意靠近那栋楼。
然而,有一个人却例外。
一个年少的身影翻过了别院的围墙,然后来到了封闭的大门前。他熟练地从院子里的灌木丛后面搬出一个梯子,然后爬到了二楼的窗边,用小刀插入窗子的缝隙之内撬开窗锁,然后推开了窗子。
“大门没有锁,你为什么不走门?”
一个温柔而低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开口之人是一个身穿道袍的女子。
这个女子与一般人不同,她有着如同金子一样的头发,还有湛蓝如蓝宝石的眼眸。她手里捧着书卷,正倚在窗边阅读,阳光撒在她身上,温暖了这幅光景。
这人,正是雪伦。
“我每次来你都在看书…”只有十四岁的刘辩爬进屋内,跑到雪伦的身边,“这里的书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刘辩从小就被寄养在史子渺的家中,他某天误入藏经阁之后,便认识了这个这个隐居在藏经阁里不见天日的女人。
虽然他从不知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但每次刘辩来她都会给他讲有趣的故事,或是听他讲外面发生的事。他听着雪伦给他讲的异国故事长大,而雪伦也亲眼见着这个孩子从小小一只,长到如今的英俊少年。
久而久之两人便逐渐建立起了一种精神关系。
有时刘辩甚至会觉得,眼前这个美丽的异国女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母亲…至少是养母。
“我在找东西。”
“找什么?”
“仙乡,还有能够逆转时间的仙术。”
雪伦穿越了高山与大海,也穿过了人山人海,从遥远的罗马靠着自己的双脚走到了东方——这里是她老师的故乡。
她的老师曾经和她说过,这里有一个名为桃花源的仙乡,那里生活着能够掌控时间的仙人。雪伦如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一般踏上旅途,目的就是为了寻找那传说中的仙乡,找到传说中的仙人,救赎自己的罪过。
她相信老师不会骗她,相信那里的仙人能够让她回到过去,帮她救下老师、母亲…还有那些因她而死的人。
然而当她来到这个国家之后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人听过什么“桃花源”,更没有人听过什么“仙乡”。
不过雪伦并没有放弃,她坚信在这个老师的故乡,一定隐居像老师一样懂得神奇魔法的仙人,或是有记载着某种神奇的仙术的书籍。
于是她钻进了书海之中,这一进去…就是一百多年。
杀死老师之后,雪伦获得了不老不死的能力,她的肉体不死不灭,也因此可以承受“真实的谎言”的副作用。但一百多年的时间,却是太长了一些,时光逐渐磨平了她的心气。
她越是深入研究就越是发现,所谓的“魔法”和“仙术”或许并不存在。她的心情已经从期望到失望,又从失望到绝望,再从绝望到麻木。
如今的她,对于救赎已经不抱期望,她只是仍在本能地做着这件事。
虽然人生的目标越来越远,但雪伦却越来越喜欢上了这个国家。
这个名为“汉”的强大帝国自立国之后,中原地区便少有战乱,大多数时候人民的生活都很安宁…虽然前段时间听说有邪教分子闹叛乱,但好像很快就被各地的领主们平定了。
至少洛阳还是很和平的。
而且,这座城市里,还有她挂念的人。
“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年少的刘辩耷拉着脸说道,“父皇也曾派人去找过,试图求取仙药…但到头来还不是没找到。”
雪伦笑了笑,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道:“你父皇的病好了一些吗?”
说到这里,刘辩更加丧了:“父皇…我也不知道,前些天去宫里请安的时候没见着父皇,但宫里的人都在悄悄议论父皇的病情,母后也悄悄和我说要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继承皇位的准备。”
雪伦闻言顿时沉默了。
刘辩接着说道:“可我不想当皇帝,反正父皇和大臣们都不喜欢我,不如干脆就让弟弟当皇帝算了。我就想每日在道观里修道,还有听你讲故事…”
雪伦依旧保持着沉默。
刘辩见雪伦不说话,便扯了扯她的衣袖说道:“如果我当了皇帝,你可以到宫里来陪我吗…我在宫里给你修一幢更大的藏书阁,把全天下最好的书都收集来给你读,你跟我一起进宫好不好?”
雪伦摸了摸这个少年的头:“傻孩子,这样是不行的…”
“哼!你就是不想管我!”刘辩甩开雪伦的手,眼圈中有泪水在打转,“你们谁都不管我,也不关心我的感受!你们都只想着自己的利益!我讨厌你们!”
说完,刘辩夺门而去。
雪伦伸出手想要挽留这个少年,但是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低垂着眼帘将手放了下来。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四月,汉灵帝死,皇子刘辩即位,太后听政。
同年七月,史子渺道长收到了一封帛书——这是一封信件。
他仅仅是接过信件看了一眼,就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于是将这封帛书带到了藏经阁,将其交给了隐居的雪伦。
信件的内容很简单,是久居宫中的皇帝陛下思念史子渺道长,所以特地写了一封亲笔信来问候。
但信件的下方,却有一个奇怪的花纹。
雪伦一看到那个花纹,就深深皱起了眉头。事实上,那个并不是花纹,而是拉丁语中的一个单词,其中的含义是…救命。
雪伦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于是转头问史子渺道:“现在朝中情况如何?”
史子渺不疾不徐地说出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前些日子大将军何进最近上奏,请何太后尽罢中常侍以下诸宦官职,改以郎官补替,但是太后没有照做,大将军对此颇有不满。据说大将军还从发了文,要从洛阳外调遣军队,似乎是打算搞一些大动作…”
雪伦闻言立刻就明白了。
大将军与太后本是兄妹,在打压了董氏(先帝母亲)外戚势力,以及蹇硕为首的拥护另一名皇子刘协的宦官势力之后,何氏兄妹便在政坛上没有了外敌。
在失去了来自外部矛盾的压力,两人之间的内部矛盾便渐渐显现。
大将军想进一步扩大自己的权威,便要彻底清除宦官势力。然而宦官之中的十余位中常侍则是与宫中的何太后有共同利益,此时正深受何太后宠信——何太后需要宦官们来维护自己的权威与对朝局的掌控,而宦官也需要皇权的背书来保证自己能继续享受特权。
两人的矛盾本来都隐藏在水面之下,但如今这一事件的爆发,让两人的矛盾直接激化。
雪伦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辩儿…陛下呢?陛下怎么样了?”
史子渺望着院子里的庭院之中正开着的槐花:“母强子弱,外有权臣…陛下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否则他不会向你求救。”
雪伦低头看着脚尖,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
权力之间的角逐,对她来说并不陌生。权力的争斗往往是灾祸的根源,长此以往不仅刘辨会在这场斗争中成为牺牲品,这个国家也会生灵涂炭。
一些不好的回忆浮上心头,雪伦的心隐隐作痛。
“为什么人类总要争斗不休?”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拥有越多的人就渴望越多,这个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环,早已注定了一切。”
“我不懂。”
“不,你懂,你的年岁比我还要长,你应该懂的。”
雪伦陷入了沉思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雪伦转身进入了阁楼内。
过了不多时,她便从阁楼内走了出来。她出来时头上戴了一个斗笠,而腰间则多了一把长剑。
史子渺有些慌乱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雪伦的声音非常平静,“你口中的人之道,以及那因果循环…由我来亲手斩断。”
史子渺慌忙地站起身,但紧接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即颓然瘫坐在了台阶上:“没有用的,你虽然很厉害,但这里面牵涉太广并非人力所能改变,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可我偏要勉强。”她锁好了藏经阁的门,然后将钥匙放在了史子渺的手中:“不论这个国家,还是那孩子,对我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东西…我不能什么也不做,任凭他们毁在一群野心家手中。”
“可是你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
“我会为他扫清道路,守护这个国家。”
雪伦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着院子外走去,只给史子渺留下了一个背影。
史子渺呆呆地望着远方,“唉,洛阳的天,要变了…”
大将军何进死了,他的手下将官们愤怒不已,于是带兵冲进了皇宫内,将皇宫内的宦官尽数诛灭。
猖獗近百年的宦官集团,在这场斗争之中遂告复灭。
雪伦站在高处,看了一眼血流成河的皇宫,然后转身离去…外戚势力与宦官势力两败俱伤,她的第一阶段目标已然达成。
“真实的谎言”是有局限的。
如果强行扭转太多因果,比如让明显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强行发生,或者对人心智的扭曲太过头,都会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就像当初母亲的复活,还有罗马城的那场大火一样。
所以雪伦这次使用“真实的谎言”非常谨慎,她仅仅是在关键的节点,扭曲了这些人的一个念头而已,并没有做什么大开大合的操作。她通过精密的布局,激化了宦官集团和外戚集团之间的矛盾,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斗个两败俱伤就行了。
如此一来,挡在刘辩面前的两座大山,便轻而易举地被清理掉了。
雪伦要做的就只是保护好刘辨,等到这场灾难过后,再帮助他重新恢复权威就可以了。她相信只要自己在刘辩的身边,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算什么难事。
身后的皇宫,燃起了大火。
刘辩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向正骑马带着他逃离皇宫的雪伦问道:“都结束了吗?”
“不,还没有结束。”雪伦策马疾驰,迎着风说道,“你还要重掌大权,然后像你的祖先一样励精图治,让这个国家重新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刘辩看起来有些不自信:“我…能做得到吗?”
雪伦非常笃定地点了点头,“一定能做到的,如果你做不到,我会帮你做到。”
这位少年皇帝的情绪突然兴奋了起来:“真的吗!?你不走了吗?你愿意进宫辅佐我吗?”
雪伦的目光变得无比温柔:“真的…”
他们来到了北邙山,此时大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刘辩抬起头看向雪伦:“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那些人会不会…”
“别担心,有我在。”雪伦暂时还没有想到接下来该去哪,但她还是安慰自己马后的这个孩子道,“而且最危险的阶段已经渡过了,现在我们已经逃出来了,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雪伦话音刚刚落下,就听见一阵破空之声从左耳传来。
她下意识地拔剑出鞘格挡,然而那飞行而来的东西却在空中划过了一个不符合物理学弧度,从另一个角度袭击向了雪伦的脖颈。
当她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摔到了地上。
她最后的看到的东西,是骑在马上的无头尸体,以及被喷了一脸血被吓得惨叫的刘辩。
——哦,那是我的身体啊。
怀着这样的想法,雪伦的头颅滚落悬崖,落入了涛涛大河之中。
河岸上,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队来到了刘辩的面前,一个身宽体胖的将军下马行礼。
“臣,董卓,恭迎陛下。”
董卓的身后,一名女子将悬浮在空中的飞剑收入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