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阮君庭一早登朝。
寝殿中,就只剩下母子两人。
千阙打了个滚,一脚将腿搭在凤乘鸾腰间,才蓦地睁眼,见凤乘鸾正时候一手撑着额角,笑眯眯看着他。
“凤叔叔!”他睡醒第一眼,见了是她,欢喜极了。
凤乘鸾一宿没睡,就这么看着这孩子,看到最后,被阮君庭认作是有病。
她指尖轻轻捏捏他的小脸蛋,“脖子上还疼吗?”
千阙这才想起昨天上的事,摇摇头,“早就不疼了,谢谢凤叔叔。”
说完,又趴在锦被上,窝了窝,心满意足地看着凤乘鸾,“凤叔叔真是好看,难怪父君喜欢你。”
他嘴巴甜,人又乖,凤乘鸾一颗心就霎时间化了。
“你早上想吃什么,我弄给你吃。”
“嗯…”千阙眼珠子一转,“宫里的吃腻了,想吃迷罗坊里的好吃的!”
凤乘鸾眯眯眼,“好啊,灌浆馒头,薄皮春茧包子,鱼兜杂合粉,烂蒸大片,豆腐羹,你要哪样,我命人用飞的去给你买来,保证送来时还是热乎的。”
千阙听了那么多好吃的,喉咙里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可是,我想自己去挑,每一样都吃!”
“不行!”凤乘鸾假意虎着脸,“你昨天刚惹了祸,君上有命,让你在紫极宫闭门思过,哪儿都不准去。”
她说着,轻轻弹了他一个爆栗子,“你就美吧,这世上还有谁可以被关在紫极宫里!”
“还有你呀!”千阙人虽小,嘴上却半点不逊!
凤乘鸾:“…”
她没想到,跟儿子的生平第一次交锋,就败下阵来,“咳…!我是在这儿养伤,可不是面壁。”
千阙撇嘴,“瞎说,我从母亲那儿都听宫人说了,你就是被父君豢养在这里的,跟养猫养狗一样!”
“瞎说!小小孩,瞎说什么!”
“你若不是父君的猫猫狗狗,现在就飞去迷罗坊,帮我把早膳带来呀?”千阙龇牙笑,“我要吃旋炙猪皮肉,滴酥水晶脍,还有掘刀紫苏膏,间道糖荔枝!”
好厉害的臭小子!
凤乘鸾坐起来瞪眼,“你要的这些,都是坊间夜市才有,早上没人做。”
千阙也坐起来,扳着自己的膝盖,咯咯地乐,“凤叔叔不是大名鼎鼎的凤三爷吗?难道这点好吃的都弄不来?小孩儿都哄不好,怎么哄我父君?”
“哦——!”凤乘鸾哭笑不得,这孩子还会激将法了,她指尖往他小肚子戳了戳,“说吧,你是不是还想去找糯糯?”
千阙见自己的小九九被拆穿了,有点不好意思,却坦诚道,“是啊,我答应她,今天还去找她玩,她若是等不来我,必是要失望了。而且…”
他抬起头,一双眼睛闪闪亮,“她昨日被太公公抱回时,哭了,想必是不开心,这都怪我。”
他原来天生一颗心,都是向着妹妹的。
凤乘鸾心疼这孩子,又甚是欣慰,摸摸他的小脑袋,“千阙,不如凤叔叔跟你做个约定,如何?”
“嗯?”
“你是少君,是君上唯一的儿子,凡事应该有为一个未来储君的表率。君皇之命不可违,他让你留在紫极宫,是为你好,你不如就趁此机会,在此修心养性,做一个好儿子给他看。”
“可是…”千阙两眼落寞,“糯糯怎么办?”
“我去帮你,她也许久没见到我了,必是想念得紧。”凤乘鸾想了想,“你还可以写一封信给她。”
“可是我不认字,也不会写字。”千阙抿了抿唇,脸有些红。
凤乘鸾的心就是一沉。
六岁的孩子,若是天分高一点,都已经能出口成章了,她的孩儿,却还连一个字都不认识!
这么多年啊,姜洛璃其心可诛!
她的手暗暗攥了攥,“没关系,读书认字,并非难事,只要你肯学,来日方长,凤叔叔都会认真教你。你今天就先画一幅画给糯糯吧。”
“可是画什么呢?”
“画你心中所想。”
“嗯,好。”
千阙的画,很快画好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儿,头顶上两个小包,一双巨大无比的眼睛,大概便是糯糯。
“凤叔叔告诉糯糯,就说我很快会去找她玩。”
“好,一定。”凤乘鸾将那副画小心折好,揣在怀中,之后,捡了一本浅显的书,摆在他面前,“那么,凤叔叔现在就用飞的去帮你送信,顺便再买好吃的回来,你这段时间里,先吃一点宫里的早膳,然后在小花园里玩一会儿,之后,回来坐在这里,命残弓大人念这本书给你听,记得要认真听,凤叔叔回来,要考校,这是你今天的课业。”
千阙第一次被要求读书,居然还有点兴奋,奋力点头,“好!我一定听凤叔叔的话。”
“一定要在寝宫里等我,若是中间任何人来接你,都要有父君手谕,否则,抱住门口的柱子,死都不走!可记清楚了?”
这么激烈的吗?
千阙再次使劲点头,“记清楚了!”
“好,若是做得好,凤叔叔回来,教你怎么飞!”
凤乘鸾又揉揉他的头,便真的从窗子跃出,运了轻功,也不走门,直接踏着屋脊,出了紫极宫。
千阙张着小嘴儿,仰着头,往天上看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真的用飞的啊!”
凤乘鸾出了寝殿,却没有直接去迷罗坊,她拐了个弯儿,悄悄去了宏图殿。
宏图殿上,阮君庭高坐皇座之上,姜洛璃则在下首。
那下面百官,正在争执。
她稍稍细听,就明白了。
青远山和姜洛璃的人,现在各占九部三个席位,而近日,无非是青远山的人,寻了个错处,抓了把柄,告了姜氏的御状。
而姜洛璃,为了在阮君庭面前示好,急于将自己撇清,便有了将那人弃了之意。
于是,阮君庭等下面吵够了,便命倦夜,将人革职,再痛打五十庭杖。
凤乘鸾隐身之处的殿上锦帐,是在姜洛璃那一侧的后方,刚好是她视线的死角,而殿上百官,没人回头,便没人会察觉到她的存在。
可这个位置,却可以被阮君庭轻易看到。
他余光落在她的身影上,右手食指在皇座上轻轻敲了三下。
他在示意,时机已到,可以动手了。
凤乘鸾觉得有些突然。
虽然此事两人早有谋算,可依然比计划提前了许多。
兴许是因为姜洛璃此时的示弱是个机会,兴许是因为昨夜的事,令他对于这种被懵逼的日子失去了耐心。
凤乘鸾没有任何质疑,微微点头,退了一步,没入到锦帐之后,悄然离开。
为了这一天,她其实早已准备了很久了。
姜氏老公主府,后园主屋中,正忙忙碌碌。
老祖宗起床了。
七个管事婆子各司其职,成队成队的丫鬟仆人穿梭往来,府中大大小小女眷,姹紫嫣红地在外面跪成一片,等着请安。
一切乱中有序。
这样的情景,每日都会上演。
姜芷岸已年近百岁,坐观数次皇朝兴衰,也曾亲见当年那场神鬼塔浩劫,经历了姜氏由臣到君,再到臣的沧桑变迁。
胖老太太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撒尿!
贴身的丫鬟和婆子抬了外面金镶玉,里面垫了香喷喷木屑的红木恭桶,掀了帐子,进了三进三出的雕花拔步床里头。
人,养得再金贵,屎尿也是臭的,上了年纪的人,就更是腻歪。
但是今日新来的婆子,手脚却麻利,劲儿也大,抱着老太太上恭桶,倒也不用别人搭把手。
贴身大丫鬟就有心偷懒,寻了个由子出去喘口气。
那婆子,把老太太在恭桶上放好,凑到她耳边,悄声道:“老祖宗,活的差不多了,该受香火了。”
什么…?
姜芷岸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一只不大的手,如铁钳一般,立刻捂住她的口鼻,之后,脖颈脉门被人恰到好处地一点!
一口气没上来,人就委顿了下去。
姜氏的老祖宗,尿还没尿完,就突然死了!
府中顿时乱成一团!
上百号女眷,闻讯间,呼天抢地,哭成一片!
开枝散叶的子子孙孙,得了消息,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急急忙忙抢着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等府中管事儿的掌家夫人寻思过味来,想要找那个扶老祖宗撒尿的婆子问话时,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凤乘鸾,从容在府中穿行,随便寻了间屋子,摘了脑袋上的头巾和木钗,扯去额头和眼角易容的薄皮,从衣橱里寻了身素净的衣裙,麻利换上,又用屋中现成的净水洗了手,对镜左右瞅了瞅,之后于混乱中,淡定出府。
老公主府门前,已经车马拥挤,乱成一片,仍然有大波人马闻讯涌来。
接着,便是赤蝎行者开道之声,该是姜洛璃已经收到消息,第一时间赶来了。
她与姜洛璃的车撵擦身而过,也未回头,等到了院外拐角,便有西门错在那里候着了。
“少君的画已经给糯糯带到,一块送去的,还有糯糯她娘的一个香香的亲亲。”他嘿嘿笑。
两只手中,一手拎着几只油纸包,另一只手,掌中捧着一套姹紫锦绣鸾服,一条鎏金带。
凤乘鸾白了他一眼,接过鸾服,开始解衣带,“数日未归,她可有生我的气?”
西门错识相地背过身去,“顾不上跟您生气,正跟老爷子闹脾气呢。”
凤乘鸾微微一笑,“那就让外公花点心思再哄哄吧,我暂时还回不去。”
西门错听着身后换衣裳的声音,想回头偷看,可脑袋还没扭过去,就被凤乘鸾几根有力的手指盖住脑瓜顶,又给拧了回去。
她换上鸾服,接过油纸包,看了一眼,“都买到了?”
“旋炙猪皮肉,滴酥水晶脍,还有掘刀紫苏膏,间道糖荔枝,一样不少,十五爷拿着刀,挨家挨户吓唬,都是连滚带爬做出来的。”
“好。”凤乘鸾掂掂油纸包,仿佛看见千阙吃得满嘴是油的小脸,心中温软,“咱们的人和家伙呢?”
“尊主放心,万事俱备,弟兄们一听要上宏图殿,个个都贼精神!”
“好。”
凤乘鸾回手将头顶长长的马尾拢在掌心,从头缓缓顺到尾,又将整盘谋算在心中过了一遍,确定没有差池,才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走。”
宏图殿上,阮君庭今日来了兴致,就是不退朝,昔日但凡曾敢在朝堂上多嘴多舌,妄图左右圣意,或是仗着姜氏和九部为靠山,有恃无恐者,今天无不被揪了错处,一个一个拉出来,秋后算账,仔仔细细地打!
他就像怀里揣着个记仇的小本子一样,将这些人和事儿记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姜洛璃在的时候,他专挑些可有可无的打,因为姜洛璃和青远山互相掣肘,又有之前七日连杀七位长老的前车之鉴,宏图殿上,谁都没太吭气。
等姜洛璃惊闻老祖宗忽然殁了,要急急离开时,阮君庭懒懒笑了笑,全当是她姜家死了个猫猫狗狗,只挥挥手道:“既然公主有家务事,就且去打点,宏图殿上,万事有孤在。”
姜洛璃这一走,阮君庭掉过头来就要打青远山的心腹!
青远山如今九部大权独揽,虽然明知七个长老的死是君皇陛下所为,却一直心照不宣。明面上君君臣臣,大家都还过得去,却没想到,他今日居然敢在宏图殿上明目张胆动他的党羽!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若是不表个态,恐怕今后,九部长老院的存在,也就到头了!
于是青远山就走了出来,委婉道:“君上,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痛打朝臣,只怕于您仁德有损。”
结果,就这说了这么个开头,连铺垫都还没铺好,长篇大论都还在肚子里憋着呢,阮君庭就炸毛了。
“吏部长老说孤分不清青红皂白?这岂止是责备孤无德,简直是贬斥孤无能!”阮君庭等得就是他张嘴,人换了个姿势,笑意温和,字字如珠,“朝会之上,公然欺君,该打!”
最后那两个字,语气不慎重,简直就像是一句佯嗔的玩笑。
殿上百官,倒是有一大半没放在心上。
当今君皇,本就是靠着九部扶植起来,而九部手中握着的,是昊都和边疆的兵权。
兵权,是拱卫皇权的一切!
君上就算与九部之间有再大的隔阂,也不会这么当众撕破脸。
然而,阮君庭就这么撕了!
而且,这个打,可不是之前的庭杖那等虚张声势的小打小闹!
宏图殿那一头,殿外丹陛两侧的汉白玉石阶上,赫然传来整齐的皮靴踏地之声。
接着,便有人登殿。
凤乘鸾一袭姹紫鸾服,腰间束了鎏金带,飒然上殿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可是,太迟了。
她身后,长长四列凤魇,各自手持一把一人多高的钉杖,整齐于两侧百官前后穿行而过,人数不多不少,刚好行至玉阶前,将所有人圈在了起来。
长长红毯尽头的殿门外,三重锦鳞卫密集阵列,震耳欲聋的绕殿雷隆隆回响,那两扇雕花红漆大门,便缓缓合拢了起来。
凤魇手中的杖,与阮君庭之前打人的板子不同,杖头上,赫然钉满了寸长的铁钉,钉上又细如鱼钩的弯刺,一杖下去,怕是要带下一大块肉来。
这玩意,不要说摸一摸,只要稍微脑补一番,都是毛骨悚然!
青远山强作镇定,“君上,您这是何意?”
“自然是深意。”阮君庭懒懒将身子坐正,“给众卿介绍一位新同僚,凤姮,即日起,她将担任孤的御前上将军,为孤统摄凤魇,今后凤魇行事,直接受命于孤,事无巨细,也将皆直接向孤禀报,任何人不得横加拦阻,更不得过问。”
原来,他这段时间宠着这个妖艳男人,就是暗地里用这些迷罗坊出来的无籍流民,给自己弄了一支御用的亲军!
这还得了!
亲军这种东西,权力可大可小,若是搞不好,这凤姮就是第二个赤蝎王!
青远山道:“君上!您御前已有锦鳞卫拱卫,帝城之中又有九部的御林镇守,臣以为,凭空增添凤魇,实在是多此一举。”
他仗着自己是九部首座,即便当下宏图殿上如此声势,只怕也是九方盛莲吓唬人的!
若是真的要动手,之前为何呼喝了大半日,却只是拎了几个人,打了顿屁股而已?
阮君庭将头轻轻一偏,“姜洛璃外有蝶宫,内有赤蝎血狱,施法外之刑,行法外之事,吏部长老为何却一直视而不见?”
他低头摆弄了一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声音不高,却能让所有人都听见,“看来,还真是该打!就打二十杖,以儆效尤好了。”
齐刷刷一声重响!
宏图殿上,所有钉杖同时撞地!
惊得胆儿大的一哆嗦,胆儿小的,就当场跪了!
凤乘鸾对阮君庭微微俯首一笑,之后于御前回身,“诸位大人,有谁还跟青远山一样,反对君上设立凤魇亲军的,请站出来。”
如此,但凡有点脑子的也该看懂了。
君上今日,是要拿九部开刀了!
然而,九部党羽,同气连枝,几十年来,历经了两三代人,一直与姜氏平分秋色。
即便前几日,阮君庭杀了六个长老,那也只是这些势力的代言之人,死了,自然还有旁人补上。
如今,君皇想要摆脱控制,亲政掌权,必是要将所有阻碍铲除殆尽。
这其中牵扯的,又岂止是九个家族的利益!
除了姜氏一党,偌大昊都之内,百官云集的宏图殿之上,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所以,现在君上借立凤魇之事,挑起事端,自然是逼着九部的人重新站队!
偏偏这个时候,姜洛璃被调开了,所以朝堂上一半姓姜的势力没有主子在场,不敢擅动,就只能干瞅着,颇有些兔死狐悲之势。
而九部之人,又岂会轻易放弃既得利益!
那是从祖上传下来的荣耀,还要继续传下去的。
为了这份子子孙孙的福祉,也没人会轻言放弃。
况且,自古以来,法不责众。
只要所有人都站出来,抵死相争,相信一个手无实权的皇帝,也是奈何不得他们。
于是,有人向殿侧伺候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便悄悄退后,想要从耳房出去报信。
可,脚下步子还没挪开,就听嗖地一声。
之后,便是一声惨叫,整个人跌倒在地,鲜血从喉间汩汩而出,染红了殿柱上银白的锦帐。
凤乘鸾甩出袖箭的手,稍稍停在半空,过了一会儿,才收了回来,按在腰间鎏金带上,龇牙一笑,“还有谁想去撒尿?”
没人。
“既然没人,各位大人,出列吧,君上还等着呢。”
宏图殿上,一阵紧张的交头接耳,左右顾盼。
站出去,便是死磕九部这张牌,一旦凤魇得势,那便是日夜寝食难安。
若是不站出去,万一首座长老今日力挽狂澜,那以后…,可就没有以后了…
殿上文武,开始三三两两站出列。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之后,人便越来越多。
再然后,便是半数之人,悉数跪地请命。
凤乘鸾回眸去望阮君庭。
见他眼中一凉,便懂了。
九御,就如一只海上巨鲸,姜氏,就是那杀鲸的戟,刺一下,不疼,刺一日,不死,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有一日,那鲸终将死于血海之上。
然而,一鲸落,万物生。
皇朝就算是真的被败尽了,也够这些蝼蚁贪享数代之久。
所以,下面的这些,又能有几人是怀了盛世宏图之志而来?又有谁会明白,千年帝国辉煌不再的哀伤?
不过都是些食腐的豺狼蛆虫罢了!
杀一儆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