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夜风来,将她腰下的七重软烟罗吹散飞扬开去,如一朵夜色中翩然绽开的桃花,砰然触动了阮君庭心底的某一根神经。
这一瞬间,他所有紧绷的弦都被裙摆波动,炸响在心头,一片轩然滔天的兵荒马乱!
泉中的水浪高涨,他跃出,将人捞了,之后,两人一同深深沉入血染的水底。
女子骤然跌入尚带着冰碴的春水之中,有些惊慌,想要挣扎,却被他的一只手将双手牢牢反钳在了腰后。
随着冰凉的泉水涌入口中的,还有他滚烫的唇齿滋味。
她看不见他,却触碰得到他的发丝,感受到他手上的每一个骨节。
他不记得她,却从来没忘了她,无法克制的贪婪和痴迷,就像漂泊了四年的孤魂,终于找到了归宿 她放弃挣扎,在彻骨的寒凉中将自己交给这如火般灼烧的人,
他抱着她被冷泉浸得冰凉的身子,扯去自己冷硬沉重的战甲,卸去全部的戒备,再也不想压制这一日一夜间令人欲死的狂躁,就在这染满血的泉水中无情肆虐,不顾死活,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填平心中如深渊般的孤寂…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冰冷的泉水再凉也止不住他胸口那只团凤灼灼发热。
泪水,分不清是分别的相思或是重逢地狂喜,浸透黑色的丝带,又散逸在血色的水中。
天光渐亮时,桃林深处,又重新恢复了宁静。
除了两汪清泉的流水声,还有…,在雅致的竹屋中,女子窝在阮君庭臂弯里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不着,用手撑着额角,一直盯着身边这个女人。
许久许久,银发与雪白的锦被一同,覆在两人身上,又拖曳到地上,就像是他当年醒来时那皑皑的雪山。
她蒙在眼上的丝带,从始至终都没有摘下,到底为什么?
她不想知道他是谁,还是知道他是谁,所以才不敢看,不能看?
他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傻傻地盯着一个睡着的女人,不但看了这么久,而且,还会傻到去猜测她在想什么?
她的脸,是什么样子?
他的指尖,轻轻捏了丝带边缘,想要揭起来,看看她完整的模样。
可那手却被女子及时握住了。
“别看。”是凤乘鸾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阮君庭只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乖乖将手收了回来。
可是,她既然醒了,他又睡不着,而天色还早,那么…
锦被掀起,带动他长长的银发飞扬,之后,又如雪一般,将两人齐齐埋葬在了温柔乡中。
又一场绮梦,便到了日上三竿之时。
凤乘鸾开始有些不安。
她太贪恋他了,而留在这里的时间也太久了。
她想要离开,却又被他十指相扣,牢牢纠缠住。
阮君庭从被子里钻出头来,缠腻地用鼻尖轻碰她眼上的黑色丝带。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想问,就像个初经人事的少年,喜悦,迷恋,贪得无厌。
她一记响脆小耳光,抽在他脸上。
睡了这么久,你到现在才想起来问?
幸好昨晚来的是老子,若是换了别人,你是不是也照单全收?
打你一巴掌是轻的!
她趁他愣神的功夫,麻利下床,随手摸了件衣裳裹了自己,便逃了出去。
阮君庭坐在床上,一只手捂着脸颊,想要喊住她,告诉她,衣裳拿错了。
可却欲言又止,不如将错就错好了。
他的脸颊还是火辣辣的,心口扑通,扑通,一声又一声。
原来人心的跳动,是可以听得见的…
昨夜,他这颗垂死的心没有冻死在冰凉的冷泉之中,却反而如外面的桃林一般,绽开了无数的花骨朵儿!
守在外面的倦夜,见那女人一瘸一拐地逃了出去,满脸疑惑地进来,一抬眼,差点跌倒!
君上他,竟然在纱帐那一头,捂着脸傻笑!
上次见他笑,还是在摩天雪岭脚下。
过去的事,君上不记得,他也被下了封口令。
但他心中有数,君上自从离开太庸天水之后,就再也没有笑过。
阮君庭也发现了自己反常,立时将手从脸上拿下来,重新冷冷道:“何事?”
倦夜这才想起自己是进来干嘛的,“额…,启禀君上,那姑娘,刚才穿了您的衣裳跑了,要不要臣将她拿了,处置掉?”
“不必了,”阮君庭起身,“对了,你可知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额…”倦夜支吾了一下,“昨日您命人去最下等的馆子找最下等的姑娘,所以,臣派人去寻时,就从街边找了一个…”
他越说声儿越小,到最后自己都要说不下去了。
他是个耿直的人,又是个军伍出身,君上说什么,他全都严格照办。
所以,他面前这位九御的皇帝陛下,昨晚的确是与一个站在又脏又臭,满街泥泞的暗巷边招揽生意的姑娘,颠鸾倒凤、翻云覆雨了整整一夜,直到日上三竿还欲罢不能那种!
“不过,君上您放心,臣多了个心眼,专门找人验过了,没病!”
“…”,阮君庭的眉头,越来越紧,“…,所以,你也不知她是谁…?”
“啊,君上,臣叫人进来伺候您沐浴?”倦夜求生欲极强地岔开话题。
“不必了。”
阮君庭随意撇了一眼一旁镜中的自己,想将她身上的淡淡甜香多留一会儿。
一夜春梦,也仅此而已了。
“更衣,回宫!”
昊都的迷罗坊,低矮的房屋星罗棋布,如一座巨大的迷宫,向来是下九流聚集之地,也是官府最头疼的地方。
几十年来,无论如何整饬,都收效甚微,最后索性起了座高墙,将其单独划分出来,但凡进出此地,均需经过仔细查验。
如此一来,总算可以稍加控制流毒四散,却也让这一带的街坊划疆自治,几乎成了巫蛊、娼妓、盗贼、贩夫走卒的乐园!
而迷罗坊的鬼市,则是这片乐园中,最令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南渊琥珀蝉,楼里的姑娘必备,让你的客官飞起来!”
“北辰太后同款假睫羽,叔嫂恩爱首选!”
“东郎痴心蛊,爱他就让他去死!”
“西荒最强部落首选大力丸,做最强的男人!”
四年前开始,太庸天水与九御之间秘密往来的通道从一条被扩张到无数,两地之间的走私便如蚁穴般繁忙。
太冲山圣女为此几次大发雷霆,派人围剿肃清。
可已经尝到甜头的两边,岂会因为区区一点小小的牺牲就会割舍巨额的暴利?
至于解决那些太冲山看守的方法,很简单。
只要一点点曼陀罗花粉,就够了。
当南渊的暗城和九御的龙巢拧成了一条绳。
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是蝼蚁做不到的了。
低劣又如何?
下贱又如何?
千里长堤,不过毁于蚁穴罢了。
鬼市那一头,一行奇装异服之人如牛鬼蛇神,张牙舞爪而来。
他们中间,则簇拥着一个身量不高,也非强壮的男子。
他束了高高的马尾,面上戴了半张黄金面具,遮了两眼和一侧额角,锦缎黑袍,金腰封,金红大氅,雕花黑靴。
沿途店铺、摊贩、商贾、旅人见了,无不孝敬,尊称一声三爷。
这时,迎面一个胖商人,带着两个伙计,赶了个早市,满载而归,正心花怒放,因为第一次来,不知道规矩,见男子来了,也未让行,只擦身而过。
那三爷身边的男人回身大手一抓,将胖子又给拎了回来,“怎么着?见了我们凤三爷,跟没看见一样?”
“什么三爷啊?不不不不…不知道啊!”胖商人那么大的块头,就这么被人给拎了起来,顿时慌了。
他来时引荐的人提醒过,进了迷罗坊,入了鬼街,要小心做人,免得怎么做了鬼都不知道。
可他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商人,除了贪财外,也没什么骨气,没什么智慧,更从来不知黑道上这些规矩,此时忽然遇上凶神恶煞,乐极生悲,竟然一下子给吓尿了!
男人怒道:“进了我迷罗坊,在我鬼市上讨便宜,却不知道凤桓凤三爷是谁?老子我…”
“好了!错错!一个老实人,你吓他做什么?”身后,金红大氅的凤三爷,声音压得极低,嗔住了他,“再惹祸就将你发配回去!”
“嘿!别别!”西门错甩手将胖子丢了,提了提裤腰带,凑到那凤三爷身边儿,龇牙咧嘴笑,“嘿嘿,三爷,这边儿的稀奇还没看够呢!而且,您上次借林十五用的那把千杀刃,什么时候也给我整一个呗?”
凤三爷隔着面具瞪他一眼,“一年不见,放肆了啊,跟我讲条件!”
“嘿嘿,这不是瞅着您老今儿走路腿脚不太灵光,就胆子肥了一点…,哎哟!”
他话音未落,头顶被那“凤三爷”用灭绝禅的手势一抓,将人转了个圈,一脚踢了出去。
凤乘鸾没脸见人了,西门错是今天第三个说她腿脚不灵的。
她从桃林别苑回来后,就应该躺在床上歇着不起来,可迷罗坊和各地龙巢那么多事,她还要一一处置。
外公也是个混球,声称上辈子忙了一辈子,这辈子要做隐世高人,于是就真的将所有的摊子铺开,卷吧卷吧塞给她,自己每天只哄着糯糯玩。
他老人家顶着一张二十二三的脸,经常对镜慨叹,老夫实在是太帅了,老夫竟然会有一天比阮君庭还年轻,可是怎么就没有女朋友呢?
每每此时,凤乘鸾都想捂脸,西门错,林十五,鹰老六,诗听,尹丹青,但凡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想捂脸!
等回了风华绝代楼,冷翠已经备了洗澡水候着,诗听麻利替她摘了面具,去了男子衣袍,露出令人咧嘴的那一身淤青和印子,特别是右腿脚踝上的牙印子,深得怕是要留疤了。
“他也真下得去嘴!属狗的!”诗听心疼骂着,将自家小姐扶进浴斛。
她三年前被接来九御时,就将头发挽了起来,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嫁人。
平日里依旧和从前一样,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可只有凤乘鸾知道,她背地里,为了夏焚风,差点哭瞎了眼。
冷翠将散淤的药油,替凤乘鸾一一在肩头按揉,“帝城里的人送出消息说,姜洛璃昨晚回宫后就疯了一样,砍了几十号奴才,才消停下去。”
凤乘鸾张开双臂,懒懒倚在浴斛中,鼻息间轻轻嗤笑,“我等了这么久,都没说什么。她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这就受不了了?”
冷翠低着头,垂着眼帘,一如从前,语调揶揄却是半笑不笑,“还听说,她得知那低贱的女子进去之后,不但承了幸,而且还活着离开了桃林,当场气得命人翻遍昊都所有的楼台馆所,就为送上一碗避子汤。”
“呵。”凤乘鸾心情不错,悠闲将浴斛中的水一掀,“好啊,若是有本事寻来最好,她若是不来,我也早晚要去会她!”
她饶有兴致地摆弄着水中花瓣,目光流转,似是在回味昨夜。
静了片刻,才幽幽道:“那他呢?”
冷翠一笑,“奴婢以为您不会问了呢。”
她既然笑,那便是好事。
凤乘鸾回手扬了她几朵水花,嗔道:“一个个都惯得没规矩,快说。”
在另一头埋头凤乘鸾修饰脚趾的诗听嘴快,抢着道:“那位的行事做派还用说吗?用我们小姐漂亮的脚趾一想都知道,无非就是回去之后,立刻上了宏图殿,将坐在龙椅上不起来的姜洛璃给撵去一边儿去,之后,大笔一挥,还朝后第一道谕旨,便是换了锦鳞卫大统领。”
“换了谁?”凤乘鸾问。
“倦夜啊!”
“呵…,他活了…”凤乘鸾轻叹,望向窗外,天光已暗,这一日又过去了。
以往,她每天睁眼,都是从噩梦中惊醒,每晚,都喝得半醉,才强迫自己入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这四年的时光,都是用刀子一刀一刀、一日一日地刻在心上度过的。
她有多久没有感受到什么叫时光苦短了?
凤桓,桓,与姮同形,与还同音,去女,换木,便是要藏了这女儿身,卧薪尝胆,韬光养晦,有朝一日,终将讨还她的那一株梧桐树!
他回来了,她也就从地狱回来了。
他活了,她也就从死地复生归来了。
凤乘鸾的手,下意识地去脖颈间,想要抚弄一下日夜不离身的结发扣。
却不想指尖落了空。
她的神珠呢?
糟了!
丢在桃林了!
“我出去一下。”
凤乘鸾唰地从水中跳了出去,溅了诗听一身水,惊得她尖叫,“哎呀,脚趾还没包好啊!哎呀!都是上等的蔻丹花啊!哎呀!穿衣服啊!”
山坡上的桃林别苑,此时已经被彻底清洗洒扫干净,就连染了血的花,也都被人一一摘了干净。
所以凤乘鸾推门进来时,周遭一片清幽寂静,就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凭着记忆,沿着昨日的青砖小路,一路寻到冷泉边,却一无所获。
泉中的血水早已冲刷干净,此时清澈见底,她立在早春泉边,都能感受到水中的凛冽。
要不要下去找?
她脱了鞋袜,轻提裙角,用脚尖试了试,泉水冰凉,寒意彻骨。
她昨天到底是怎么被他捞进去的,又是怎么出来的?
为什么当时完全没有感觉到冷?
莫不是她也随着他疯魔了不成?
他将自己弄成那副悲惨的狗样,到底是在折磨他自己还是想折磨她?
若不是下面的人及时通风报信,她当街拦了那粉红小轿,蒙了眼睛赶了过来了,他可是要真的寻个下等馆子里的姑娘来气死姜洛璃?
简直是欠揍!
她的脚,站在泉边的石头上,趾尖因为觉得凉,又有些生气而有些微曲。
左脚圆润如珍珠的脚趾上,方才染了粉红的蔻丹花,而右脚,则还是素净的莹白,脚踝上,是一圈有些吓人的牙印子。
忽然,头顶的桃花树上,上有那冤家的声音,“为什么只染了一半?”
这一声不得了,吓得凤乘鸾一哆嗦,差点掉进冷泉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