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认出了来人,冯嫣感到脑中原先混沌的一切终于延展。
冯嫣低声喃喃,回想起不久前听到的几声呼唤,更多的名字和脸涌进了她的脑海。
行贞。
小七。
“有人在喊我…”
“不要喊出他们的名字。”冯黛低声道,“醒了以后,你自然会见到他们。”
冯嫣低下头,此刻她终于知道一切的违和感来自于何处。
此刻,她正待在自己十二岁的身体中,彼时她甚至还没有雕刻的习惯,这双手还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一点练琴的薄茧,什么伤口都没有留下。
冯嫣抬起头,“我以为您已经…”
“确实是死了。”冯黛笑了笑,“但不是所有的死都能带来自由。”
冯黛的身后渐渐明亮,一道耀眼的光棱从天顶直插而下,将一块巨大的石碑刺穿。
“来。”冯黛再次向冯嫣伸出了手。
冯嫣站起身。
光从冯黛的身后倾泻而下,勾勒出老人的轮廓,却将她的正脸隐在了阴影之中。
冯嫣一步一步向前,直到走到离冯黛不远的地方——原先属于殷时韫的那些细节慢慢褪去了,她看见老人嶙峋枯槁的手,这双手先是向着她招了招,等她走近时又翻了过来,掌心朝上。
冯嫣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一瞬间,她眼前闪过一片巨大的天地,数不尽的凌霄花开遍了雪原。
在漫天飞舞的风雪中,橙黄与赤红的花瓣像落在地上的小小火焰。
一阵难以抵御的寒意袭来,冯嫣牙关轻颤,倏地将手抽回。
寒冷的感觉与所有的景象也立即如同退潮的海水,很快消失了。
“不要怕。”冯黛再次向冯嫣伸出了手,“来。”
冯嫣喉中微动——她很快意识到方才的画面意味着什么。
凌霄花。
她从祝湘阿婆的口中已经听过了,当年冯稚岩于巫山降生的时候,畏寒的凌霄开遍了覆雪的山林。
冯嫣皱起眉头,再一次握住了祖母的手。
两人又一同沉入雪原。
四野的一切都快速地轮转,凌霄凋零,白雪融化,春和景明——时间就像被缓慢加速,在最初的画面缓慢流过以后,一切都走得飞快。
地上有妖兽横行,有恶匪杀掠,但地里的稻谷还是黄了一季又一季。
时间的流逝之中,有一个渐渐长成的少女完全地吸引了冯嫣的目光。
她勇敢,美丽,眼睛明亮,提着刀在山路上追逐着豺狼虎豹,人们像在冬日里围着火堆一样,渐渐围绕在她身旁。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冯嫣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一闪而过。
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天地之中的山林变成平原,高低起伏的嶙峋巨石化作低矮的土坡,而少女身上的布衣也换作了鳞甲之时,冯嫣才真正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一闪而过的面孔,是浮光。
如果这段流动的画面中,这个与凌霄花伴生的女子是冯稚岩,那么,浮光是她忠心耿耿的副官。
浮光看起来比冯稚岩要年轻一些,那张总是严肃沉下的嘴角也与冯嫣印象中总是微笑着的浮光姑姑大相径庭。
那种永远深思、永远不高兴的表情让冯嫣感到很熟悉,她忽然就想起了五郎,当年冯易殊刚进平妖署的时候,也很少露出微笑——他进去的时候年纪实在太轻了,若是板着脸,尚且还能在沉默中藏住一点威严,一旦笑起来,眉眼之中的童稚之气立刻显露无疑。
沉下脸,实在是扮演大人最直接的方式。
尽管如此,有浮光的画面却仍是极少的,在大部分时间里,冯稚岩都与她的谋士、将领待在一处——而浮光显然还未能跻身那个圈层。
“我不明白,”冯嫣低声叹息,“这到底…”
“不要急,就快到了。”
“什么?”
冯黛没有回答,冯嫣也只好继续等下去。
单人匹马或是几个修士围堵妖兽的画面越来越少,修士之间成建制的军队交锋越来越多,冯嫣几次看见了绣着「孙」的黑旗在混战中飘过——那是将来大周开国皇帝,盛元帝孙叔同的队伍。
眼前的一切渐渐从陌生变得熟悉,冯嫣突然发现其中的某几处山峦沟壑她甚至是去过的,那都是在离长安不远的尾闾山一带。
而这一段历史,冯嫣有一点大概的印象。
太祖盛元帝一生中曾三次攻下长安,最后一次才问鼎御座,开国立庙。
只是就现在情势看来,一切又全然不同——在第一次即将攻破长安的前夕,旧楚的流亡部队孙叔同带领他的三千士卒,归入冯稚岩的麾下,并受到了优待。
在轰开长安城门的那日,孙叔同领其精锐冲作先锋,率先登上了长安城楼,夺下旧楚的大旗。
然而,城下浮光当场在马背上搭弓引箭,直接射穿了他两侧肩头的铁甲,在孙叔同毫发未伤的情况下,将这个降军首领连人带旗一并钉在了墙上。
第二次拉弓,浮光连拉三支羽箭,同时射落城楼上另外三面楚旗。
第三次,浮光将卷成卷轴的军旗挂上了铁矢,一箭射在孙叔同头顶三寸的地方。
箭矢没入石墙,军旗豁然展开,绣着“凌霄”二字的旗帜垂落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并将孙叔同整个人都遮了起来。
四面传来巨大的哄笑。
冯嫣笑了笑,“我印象里,第一次攻破长安而不入,是因为太祖念旧,即便几经离难,也不愿对旧主刀戟相向,故而退军了,没想到…”
“当然不是。”冯黛淡淡答道。
“那么是冯将军不愿做弑君之人?”
“也不是。”
冯黛的目光极轻地掠过孙叔同,望向远处。
“尾闾山下,有弱水即将泛滥的痕迹。”冯黛低声道,“弱水一起,无人能挡,若是逃得慢了,就只有全军覆没一个结果…”
“弱水…”冯嫣微微颦眉,“我听行——我听旁人说起过,但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它到底是什么?”
“是怨恨。”冯黛低声道,“是被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压了一万两千年,一经冒头,即被斩杀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