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嫣缓缓侧目,她分明感到浮光的身上多了几分不寻常的欢愉,似乎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暴,她由衷地感到欢迎。
“浮光姑姑在高兴什么?”
浮光也望着她,微笑着道,“下雨天,好安眠…不知道这几日公子睡得好吗,还做梦吗?”
对方的每一个字在此刻都像是一个哑谜,冯嫣有些狐疑地望着浮光的脸。
浮光颔首,“想必今晚,公子也能睡一个好觉。”
骤然间,一股难以抵挡的困意袭来,这种感觉如同溺水,冯嫣一时不稳,立刻伸手,撑扶着地面。
“阿嫣?”魏行贞感觉到了冯嫣突然的脱力,然而当他扶住冯嫣的肩膀,冯嫣已经顺势倒在了他的怀中。
突然之间,冯嫣像是陷入了很深的睡眠,不论魏行贞如何呼唤,她始终闭着眼睛。
浮光站起身,转身要走,四面的窗与门忽然暗淡下来——魏行贞的幻术将整个太初宫都锁住了。
“你做了什么?”
浮光听见魏行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妖狐的声音骤然变得阴冷,着实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魏大人不用着急,”浮光笑了一声,她稍稍侧身,“公子没事,她只是要去睡梦中见一些人。”
漆黑的空间中伸出两道黑影,迅速地扼住了浮光的脖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还没有等魏行贞动手,被他捉住的浮光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时间好像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忽然加速,原本光鲜丰盈的脸颊慢慢下垂,白皙的皮肤上出现点点老年的斑纹。
垮塌的眼皮堆叠成皱纹,满头青丝凋落,变得稀疏、斑白。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再开口时,魏行贞望见她口中松落残缺的牙。
浮光的声音也变得苍老,但语调反而变得有些俏皮,她望着魏行贞,笑着道,“诚然九千岁的妖狐法力无边,但你要怎么杀死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
魏行贞起初并不明白她的话,但很快就明白了——浮光身上的衰老仍在继续,她的整个身体迅速佝偻、腐朽,血肉像是北风吹散的泥尘。
到最后,地面上除了一堆白骨,什么也没有剩下。
处在震惊之中的魏行贞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四面的幻术退去,整个太初宫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窗外的风渐渐息止,开始有细微的雨点打落在紧闭的木窗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他看向怀中的冯嫣——冯嫣的表情非常平和,没有任何痛苦。
这情景…简直像是一年前她被一线牵的咒术所袭的又一次重演…
突然,接二连三的惨叫毫无征兆地将整个夜晚的平静撕裂——深夜的宫人们不知遭遇了什么突然爆发出尖锐哭嚎声。
又一道闪电划过,寰宇一片雪白,雷声紧随其后。
惨叫声随之微弱。
魏行贞抱着冯嫣站起身,他打开了窗,一阵腥风迎面而来。
殿外浓烈的血腥不可小觑。魏行贞看见远处几间殿宇的屋檐下站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宫人,他们手中提着的灯笼早就丢在了雨幕里。
而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宫人俯面朝下,卧在雨中,看起来已经没有了生气。
黑色雨水顺着太初宫的屋檐落在汉白玉的石阶上,天空中冷不防又划过一道闪电,将整个天地照得一片惨白。
借着这照亮一切的光,魏行贞终于看清了——地上的雨水并非黑色,而是血一般的深红。
血雨…
魏行贞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狄成翁曾说过的梦境——
「而后天地血雨,黑山口决,有大水环城,妖邪遮天蔽日而来」
“公子!浮光!”
唐三学的声音从寝宫那侧的走廊传来,很快,魏行贞就看见他跌跌撞撞地提灯推门,踏进了太初宫的大殿。
“不好了!这雨有问题,陛下让你们——”
眼前所见的一切,让唐三学愣在了那里。
偌大的宫殿中央是一堆枯骨,魏行贞抱着冯嫣站在窗前,他显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所以正侧目望向他。
那双如同炽焰一样的红色眼睛,正毫无表情地望着他。
这正是冯嫣离奇失踪的那晚,唐三学曾在冯府见过的那双妖冶之眸,只是当时他不知魏行贞是妖,以为那一闪而过的恐怖景象只是自己的错觉。
唐三学打了哆嗦,手中的灯笼落在地上,火舌立刻舔舐上灯笼的竹骨,烧成小小的火堆,他连忙用脚去踩地上的火苗。
“雨怎么了?”魏行贞问道。
“这雨,吃人…”唐三学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但似乎不沾着皮肉就没事,陛下让我来传话,叫你们不要贸然行动。”
他四下看了看,用颤抖的声音小声问道,“…浮光姑姑呢?”
魏行贞看向地面的白骨,什么也没有说。
“这…这…”
唐三学忽地瘫坐在地,良久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不多时,他的脑袋忽然有些奇怪地前后俯仰,而后整个圆滚滚的身体向一侧倾颓,没有了声音。
魏行贞原本以为他大概是吓晕过去了,直到他抱着冯嫣,沿着唐三学来时的路向孙幼微的内寝之地走去,才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在血雨淋不到的长廊之下,一路上的若干宫人也和唐三学一样,栽倒在地。
所有还活着的人似乎都和冯嫣一样,彻底地陷入了沉睡。
雨势越来越大,丝毫没有要停下的势头,一整片天地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寂静盛景——这一次是真的只剩下风雨之声。
魏行贞停下了脚步。
雷雨之中,大地微微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下破土而出。
“大人!”
去甚的声音自魏行贞的斜后方传来,魏行贞回头,见去甚毫无遮拦地在血雨中穿行而来,那些血雨落在他的身上,就像再寻常不过的雨水一样滴落。
魏行贞颦眉,“你来干什么。”
“家里出事了——整个院子都翻了个!”去甚气喘吁吁,“太太的花——太太的花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疯了一样长,大人你往那边看!”
他拉着魏行贞一路往西,直到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魏行贞忽然明白方才的震动因何而来——
远天的阴霾下,魏宅的方向多出了一棵巨大的榕树,它的枝桠仍在不断延伸,已经高过了太初宫的穹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