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表达我的诚意。”冯嫣答道。
瑕盈的目光忽然闪过些许诧异——因为冯嫣突然毫无征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长久逗留,她的手早就变得冰冷,但瑕盈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他垂眸望着冯嫣的手。
来自她的触碰就像人与人之间再普通不过的动作,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这会让他生出一些短暂的,微妙的错觉。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冯嫣直直地望着瑕盈银色的眼睛,她的目光中带着审视和怀疑。
“你在我右臂上留下的约束印,真的是用来辨识谎言的吗?”
瑕盈也回望着她。
四目相对,瑕盈忽然觉得当初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倘使不留那个约束印,那么今后冯嫣想要知道他有没有说谎,就只有一种办法——
“回答我。”冯嫣低声催促。
“我有什么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瑕盈轻声回答,“当然是真的。”
冯嫣松开了手,她能够感觉到瑕盈的回答是真实的——至少对他自己而言是这样。
既然如此,那么先前在思永斋的那次谈话就大抵可信,这也就意味着关于他和姑婆对玉璧的不同解释,变得格外耐人寻味了起来。
瑕盈摘下了右手的手套,“不过如果你怀疑,我们可以再试一试。”
他仍像此前在域外一样,用自己的指背轻轻碰着冯嫣的手。
“我的名字,叫做瑕盈。”他轻声道。
真话。
“我的身份之一,是洛阳城里的一个大夫。”
真话。
“我今日应你的邀约,来到这里。”
真话。
“在来这之前,我从没意识到这里可能会有危险。”
冯嫣感到从指尖传来的气息有了些微妙的波动——而与此同时,右手上的约束印骤然发热。
这句,是谎话。
冯嫣抬起头,瑕盈正微笑着着看着她。
“我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来。”瑕盈说道。
…谎话。
“总之,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这也是谎话。
瑕盈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吗,你总是做出这样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是很危险的。”
冯嫣双眉微扬,“为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
“因为,每一次,都在让我重新考虑,是不是应该杀了你。”
瑕盈的眼睛因为微笑而稍稍眯起,他收回了手,“…但今晚应该不会,这样够了吗?”
冯嫣没有回答,她转过身,重新向着主路走去,“…我们走吧。”
瑕盈很快跟了上来。
“要去哪儿?”
冯嫣望着前路,“一个地方。”
瑕盈无声地笑了笑,不再问什么了。
他大抵猜到了冯嫣要带他去冯家在岱宗山上的山居,那儿离孙幼微的行宫并不远,不下雪的时候大概只要走上一个时辰的山路。
但今晚冯嫣带着他在山中迂回环绕,两人就这么追逐了一个晚上。
剩下的路并不算太长天上的雪纷纷扬扬地下让他觉得心中平静又安宁。
冯嫣走得很慢,既是为了拖延着时间也为瑕盈方才的那番话。
她突然改了主意转身往另一条小路上去。
瑕盈有些意外,“不去山居了吗?”
“谁说要去山居了。”
“猜的。”
“现在去另一个地方。”冯嫣说道“殷时韫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道吗。”
“可能是担心你”瑕盈答道“他追了我一路…从我离开大殿的时候就跟过来了,大概是看到你离开后不久我就走了,觉得怀疑。”
另外半句话瑕盈没有说——想来这件事本质上还是他当时走得太心急,在殿门口就左顾右盼地找寻冯嫣的身影。
…应该是这个动作引起了殷时韫的疑心。
想到这里瑕盈笑起来。
他看向冯嫣的侧脸。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在乎着你的安危,冯嫣。
或许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认出身边能够抓住的稻草。
这是与痛苦伴生的另一种天赋吗?
狭窄荒芜的山路上,松散的雪覆盖了地面的碎石子,冯嫣与瑕盈一前一后地行走。
在这条路上有许多年久失修的石桥,有些桥身之中已经断裂出巨大的豁口风从其中吹过,发出诡异的声响。
对已经成人的冯嫣来说跨过它们轻而易举。
但在十二岁时,要在夏天的夜晚一个人走完这些崎岖无人的山路忍受着鬼怪般的风声与虫鸣从树林茂密而幽深的阴影中穿过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即便来来回回走了再多次,对那时的她而言,恐惧感始终不减。
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间属于司天台的茅屋,那茅屋原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歇脚之处,就和这里的石桥、山路一样,全都是为测绘星象的官员准备的。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司天台规划了新的路线,这条路和那间茅屋都被彻底荒废了。
少年殷时韫将茅屋附近的石亭选为了教冯嫣弹琴的地方,那里视野开阔,不仅可以俯瞰山间的淙淙流水,偶尔还能见到岱宗山雄浑壮丽的黄昏。
第一次去到那里时,殷时韫带着冯嫣走了一条安全的大路,每当夜晚快要降临的时候,就有守夜人依次点燃道路两侧的夜灯,时不时会有巡夜人经过,路边还有专门防备不时之需的信号烟火,一旦遇上什么危险,点燃烟火,用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就会有守卫赶到。
但冯嫣很快就发现了这条无人通行的捷径——它能够把原先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山路缩短到一刻钟。
是,它危险。
但这完全不在冯嫣的考量之中。
如果是要去见某个人,远隔的山海和路途的崎岖非但不会将她吓退,相反,所有潜在的危险都像是一种预设得考验,是她用以确认自身决心的证明。
唯有在代价沉重的时候,“不计代价”才有其意义。
在与杜嘲风说瑕盈的弱点之一也许是孤独的那一刻,冯嫣尚且不确定,同样的魔怔火焰是否也烧到了瑕盈的身上。
那时她只是带着一些浅浅的怀疑,一点似有若无的预感。
但在今早洛阳城门看见瑕盈乘马车出现的时候,她心里有了答案。
人,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