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冯嫣有些认不出来人。
尽管容貌未变,声音也依旧令她熟悉,但今日的殷时韫看起来带着某种阴鸷而沉肃的气息——这在过去是从来未有过的。
冯嫣正要开口,身后的魏行贞已经站到了她的前面。
“殷大人深夜到访,是有什么事?”魏行贞轻声道。
“魏大人不用紧张,”殷时韫的目光从冯嫣身上离开,他平视着魏行贞的眼睛,“我这次来,本来就不是找阿嫣…而是找你。”
他回头望了望思永斋的牌匾,“伯父伯母这会儿都已经睡下了,你们如果是想来探望,还是等明早吧。”
有仆妇这时才从屋中出来,见魏行贞与冯嫣来了,便上前说了和殷时韫差不多的话——今日的时辰确实是有些晚了。
“魏大人现在可否借一步说话?”殷时韫又问道。
魏行贞沉默片刻,看向冯嫣,“…阿嫣,你在这里等我。”
“嗯。”冯嫣点了点头。
冯嫣目送殷、魏二人出了庭院,而后有些好奇地望向站在一旁的孩子。
这孩子显然也没穿够衣服,一个人在院子里哆哆嗦嗦的,看得出在竭力控制自己不发抖。
冯嫣走到他跟前,“是跟着殷大人一起来的吗?”
那少年目光笃定地点了点头。
“你是他什么人?”冯嫣问道。
“我是殷大人的弟子。”
冯嫣微怔,“…他已经开始收徒了啊。”
“嗯。”少年有些拘谨地望着冯嫣,“你——您是…识渺公子吗?”
“是啊。”冯嫣点了点头,她在少年跟前蹲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复姓公羊,单名一个升。”少年答道,“公子可以喊我阿升,师父也是这么喊我的。”
“阿升。”冯嫣望见这孩子的后领折凹着,便伸手帮他翻好,“殷大人让你在这儿等的吗?”
“对。”公羊升答道。
“外面风这么大,跟我进屋坐一会儿吧。”
少年望了一眼看起来很是暖和的里屋,喉咙虽然动了动,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冯嫣抬头在院子里看了看,见不远处的墙角堆了几个空陶盆,“那你帮我个忙吧,可以吗?”
少年点了点头,“公子吩咐就是了。”
“那边的几个陶盆,看见没,”冯嫣轻声道,“帮我搬进屋子里吧。”
少年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好!”
屋子里果然暖融融的。
进屋之后,冯嫣又指示着阿升继续搬运一些花瓶桌椅。
看见母亲的房间是暗的,冯嫣去其他屋子里都转了转,最后还是回到了李氏的屋前。
“小七,你在里面吗?”她轻声问道。
黑暗中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回应,过了很久,小七才扶着门走了出来。
冯嫣见她鬓角汗湿,脸色也红,以为是生病了,结果小七摆了摆手。
“没有…”小七低声道,“我就是…有点不舒服。”
今晚殷时韫来探望李氏,刚好冯远道也在,大家就坐在一起聊天——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那么有话聊,竟然一直晚饭后一直谈到了天黑。
她全程坐在殷时韫的旁边,忍受着难以忘怀的煎熬——因为她的人虽然坐在那里,整个身体却像一遍一遍地在操场上跑圈。
心脏全程狂跳不说,她整个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起身就被父母和殷时韫看出端倪。
等到这会儿殷时韫走了,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冯嫣连忙让仆妇倒了杯热水过来。
小七没有接水杯,她半张脸贴在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暗恋真的…太苦了。”
冯嫣有些意外地望着小七,她手撑着脸,压低了声音笑道,“小七心里是偷偷有什么人了吗?”
冯小七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这辈子要是再暗恋谁,我就是猪。”
冯家的庭院中,魏行贞与殷时韫两人在月下缓步行走。
“殷大人今晚找我什么事?”
殷时韫淡淡地笑了一声,“你们的马车很早就到了东门,为什么一直不进来?魏大人不至于小气到,连让我见冯嫣一面都不肯吧。”
“阿嫣睡着了。”魏行贞望着前方,“我不舍得叫醒她,殷大人不要想多了。”
殷时韫目光复杂地望了魏行贞一眼。
“说正事吧,”魏行贞停下了脚步,“阿嫣还在等我,今晚我也累了,要早点回去休息。”
殷时韫 “我最近在查一份档案,关于天抚七年岱宗山上野灵发生异动的事。这件事往后每年都有跟进的记载,除了天抚十一年的冬天——那一年的记载,是空缺的。”
殷时韫盯着魏行贞的眼睛,“而我查了当时的冬官名册,负责整理文书的人是你。”
魏行贞颦眉。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要说是文书空缺的原因他一时想不起来,就连所谓的“野灵异动”他也丝毫没有印象。
“看起来魏大人是想不起来了?”殷时韫轻轻踱步,“那我提醒一下,天抚七年,岱宗山六符园所在山地忽然涌出了许多野灵,当时灼伤了好几位修士的眼睛——”
魏行贞双眉微动,“嗯…想起来了。”
“那年也算是个多事之秋了,”殷时韫轻声道,“镇国公府的老国公突然上尾闾山出家,长安城里贺昀州之妻奉旨和离…”
说到这里,殷时韫看了过来,“魏大人也是那一年正式入职的司天台,对吧。”
魏行贞冷声道,“看来殷大人不仅查了当时的冬官名册,还查了一遍我挂在司天台的档案。”
“是啊,看到当年魏大人的的司天台入试成绩,我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我并不是头一个一次通过七门科试的人。”
“我也不是。”魏行贞答道,“殷大人如果继续往前翻,会发现显诚十六年——也就是陛下大婚的那一年,就有一位;往后数三十七年,到初元十五年春,也有一位,且两人都是女子。”
“是吗。”殷时韫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句。
魏行贞笑了一声,“殷大人没有发现也情有可原——你应该,是把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了吧。”
殷时韫也不恼,“魏大人记不起空缺的文书,对这些事情倒是如数家珍。”
魏行贞懒得解释,他凝神想了想,“倘若当年真的有什么原因没有作记录,我应该会在旁边注明缘由…没有眉批么?”
“没有。不然我也不会找上门了。”殷时韫轻声道,“魏大人既然想不起来就算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殷大人为什么对这份文书这么重视?”
“我没有义务告知你这些,”殷时韫云淡风轻地说道。
“那今日便没什么别的好说了,”魏行贞转身要走,“告辞。”
望着魏行贞离去的身影,殷时韫忽然开口喊了一声,“魏行贞。”
魏行贞停下脚步,但并没有回头。
殷时韫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你身上的画皮…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将来某一天,我一定会…亲手把它揭下来,你等着。”